书城教材教辅90后获奖者佳作B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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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时光划地成河(3)

外祖母见我年岁尚小,便只给我一个小竹篮的量,鲜绿的藤蔓在阳光下像翡翠一样,打耳的海风吹来,便从它们的茎中抽出一阵阵好闻的植物香气。采藤完后便是煮藤,发酵,洗涤,晾干,拉丝,系丝与打结。外祖母那时并不显老,还如中年女人一般模样,她笑着看我,摸着我的手心,略微塌陷的瞳孔还闪着光芒,被时间雕刻的手掌还充满生命的热度。有时我常想,若把时间调回四五十年前,外祖母也应是出落得如同晚清民国时期那般风姿绰约气质不凡的乱世佳人。

一直都觉得夏天是属于外祖母的季节,木荷、白茨开出细小瓷白的花瓣,在水雾氤氲的夜色中若一坛沁人心脾的花茶,芳香四溢。外祖母就像一棵榕树,年老而苍翠,清寂而清香。

我们住的房屋是海边人家长住的水泥平房,浅灰色的墙垣在雨水反复洗刷之下起了铁锈一样深红的条痕,上面蔓延着青绿色的藤萝,滴着水光。屋前有片庭院,栽满各种花草,牵牛、泡花、灯心草、鸡嗉子花,扇叶青果,风吹起,葳蕤生光,花叶摇摆,像片斑斓的海。

夏夜里,外祖母总抱着唇齿未齐的我坐于庭中,她唱古老的闽戏,《紫玉钗》、《珍珠塔》那一类,一字一句十分动情,外祖母虽上了年纪但嗓音还如年轻时饱满清脆。她也曾一段一段地教我,什么“曾记得定情宵,红烛高烧。喁喁私语说许多衷肠话,一些儿瞒不得雪衣娘”,什么“你这穷鬼穷方卿,穷肝穷肺穷昏了心,此地是堂堂御史府兰云厅,竟敢来……”但因年龄过小,自然吟唱得跑调千里,外祖母拉也拉不回来。她倒也不嫌我资质浅薄,耐心再教,只是后来见我有厌烦之感便将教戏之事作罢。

那时月光刚刚照在房顶,黑瓦之上盈盈素白亮光若美人露出的香肩,那远远飘来的一层云雾似薄薄的纱巾披在那伊人肩头,风大时,便又自肩际滑落。外祖母拿出一盒杏仁酥、枣糕和一小盘花生米,慢慢地剥开外壳或是包装袋,把里面的食物送到我嘴中,叫我慢慢吞咽,并用一只手托在我唇下,害怕油腻的碎屑粘到衣领上。我小口小口地吃,看着外祖母又看看月亮,觉得他们的脸是那么的相像,便指着月亮囔道:“阿嬷的脸挂到天上去了。”外祖母见了,立马拍了一下我的手指,说:“笨崽子,月亮指了是要掉耳朵的。”这下,我怕了,躲到外祖母的怀里,不敢再多看月亮一眼,生怕外祖母说的话应验。外祖母又用素洁的手掌摸我的头,说:“笨崽子,别怕,月亮知道你错了,不割你耳朵啦。”

远处有海声传来。海是好看的,树是成片的,海一般好看的树生长开花着。

月光之下,夜晚的世界是一个安静的孩子。

外祖父很早便因脑血栓过世。外祖母在六十岁以后,便独自生活在海边。

她喜欢静谧清幽的环境,少与岛上的其他人来往。整日待于房中,抚弄笔墨,整理衣物及一些古籍。外祖母识字不多,大都是外祖父生前所教,外祖父曾经读过私塾,而后又上了国立学校,有些文化,只因家道中落默默无闻了一生。《牡丹亭》、《红楼梦》《人间词话》那时他们常看,而如今念几句“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外祖母都会红了眼睛。我不愿外祖母伤心,便在她欲哭之时蹦到她身边,然后说,阿嬷,兔子跑进你的眼睛啦。外祖母便不哭了,笑着抱住我,说,阿嬷已经把笨崽子的兔子抓住啦。但我能瞧见她深邃如河的眼角再也无法复原。

岁月是残忍的巫师。

海岛的夏天常被雨水围困。紫藤重重地坠落着水露,叶尖上有小巧的被幼虫蛀坏的缺口,雾气中,透出一层层模糊的安静的世界的脸。那时自己还在岛上念小学,常常不喜欢在雨天上学,便编了各种理由要外祖母去学校请假。然后再偷偷溜出门和几个死党跑到岛上的山丘上玩耍。因为下雨的缘故,山上行人渐少,很多看守果园的师傅们大都不在。我们这群小鬼可以趁这会儿爬上果树去摘香甜的果实。

正值盛夏,龙眼树在瓷白的小花谢后结出了满树满树的小果子,星星一般坠着,这边一串,那边一串,看得人眼花缭乱,口水直流。我们很快展开攻势,有爬上树端摘的,有拿出书包在树下接的,也有俯下身匆匆捡的。掂量着手心沉沉的果实,我们禁不住把它们一颗一颗剥开,嫩白香甜的果肉仿佛是世界上最大的珍珠,我们张大了眼睛看着,然后把它们一口一口吞进肚子里。有时一些馋嘴的伙伴在回家的半路上吃得有些急了,没尝到味儿,便又建议再去山上摘一些。孩子时的我们总是不知道满足,偶尔运气不好便会被看守的大人发现,拿着竹编在我们屁股后面追着,不时骂出几句难听的话来。我们嘻嘻笑着,爬到大老远的山坡上丢给他一个鬼脸。

这样常常会误了时辰,回家自然也是逃不过外祖母的责备。但幸好外祖母慈爱,嘴上唠叨一下,事情便也像雨天一样过去了。

很多时候,也怀念起了刮台风天的日子,学校不上课,一个人就静静地躺在床上。周围只是忽近忽远的风声,房顶的瓦砾似乎被人轻轻翻动起来,自己像一艘小船般漂浮在透明的海上。风从树梢吹过,又掀起了路上很多孩子手里的扑克牌、风车和白色的衣角。大姨家的姐姐那时也暂住在外祖母家,她是个很爱唱歌的女孩,扎着马尾辫,一甩一甩的,经常和我说起她喜欢的歌手。她会唱各种类型的歌,每次一张嘴美妙的声音像她手上戴着的银镯子触碰出的声响。

雨中芭蕉铜绿,小路有人打着油纸伞轻轻踩着时光泥泞的路基。花红柳绿的田垄边,溪水潺潺流经河道,有许多年轻的心事闪烁出晶莹的光芒。

那些在滩涂上翻腾起的浪花,银白色的月光,还有珊瑚、小岛和贝壳,都像一枚枚徽章别在我的胸口。我站在起风的海边,巨浪翻滚,船帆抖动,海水在身后触碰着礁石,云雾起伏,天空寂静得没有一只飞鸟。钟摆一样固定的节奏里,宇宙经纬分明,交错编织。外祖母站在堤坝上,唤我的小名。巨大的海,开出了纯蓝色的花瓣。

那是我见过的大雨中最美最好的蓝。

逐渐茂盛起来的树叶把清晰的爱覆盖在阴影之上,雨滴终究要像细线一样消失。天很快便也晴朗了,纯白的阳光开始在黝黑的枝头上点缀出朵朵繁花。湿漉漉的光阴伴随着自己离开海岛的那一刻起,也一点点地蒸发干净了。

后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由于父母工作安排和自己出省求学的缘故,我都没有再回到那座岛上。

据说海岛要进行大开发了,要成为内地对台的一个窗口,我自然高兴。但思索片刻,脑中又浮想起昔日岛上静谧而安逸的光景,突然间心口疼了一下,像被一只鱼咬到了。我知道时代在前进,所有的土地都在为这样伟大而光荣前进而默默无声地承纳文明带来的疼痛。

母亲有时问我:“想不想小岛了?”我回答:“只想外祖母了。”母亲说我傻:

“你阿嬷已经离开了,而小岛还在那啊!”

“不对!在我心上,外祖母就是一座美丽的岛屿。”

这座岛屿会永远驻扎在我的脑海中,不会消失。

好久不见

天凉了,挂念了。有从前还是好的。这熟透的脸孔,我还真的舍不得。和你的,记住了。虽然将来会尘封。也许,一天再相逢,说声好久不见,沉默了。

【他】

镜前的他,正在静静地发呆。今天,他要去赴她最后的约。

搭上最早的一班车,在靠窗的位置,默盼着她还未来。十年前,她还是一个乖巧的女孩,而他是个踢足球的狂热小子。因为帮他捡球,银灰色的面包车载着危险信号奔过来时,还没来得及说小心,黑白色的单调回忆就凝结在了这一刻。后来的后来,他只听说女孩的腿伤很严重,可能截肢。其实是一直怀着愧疚感的吧,所以才会忐忑着。等看见她拄拐甚至是坐轮椅出现时,自己又会抑制不住负疚心,匆匆逃离吗?不知道,不知道。他凝神看着窗外,透明的玻璃在所有物事已非的景色里,像一道脆弱的屏障。

【她】

为了这约,她一遍又一遍练习着脱拐行走。

十年前的车祸,便有了这副拐——一堆冷硬的金属架支持她柔弱不堪的身体。

特意换上了深色的长裙,遮住满是伤斑的腿。小院里,她轻轻地抬腿、落地。还是会有颤巍的疼痛在隔了那么久后清晰可觉。她知道他的难堪。所以尽量像个正常人一样行走。即使痛,也会习惯用微笑掩饰嘴角肌肤的抽动。现在,她放下黑色的长发,穿上灰色、低调到朴素的长袖外套。像十年前不变的干净模样,慢慢地走出门。

十年后第一次离开家和医院去别的地方。门外,韶光正盛,年华正好。

【他和她】

他在下车后去水果店买了一些她爱吃的橘子,抱在怀里,一步一步顺着公路等候在站牌下。直到正午的客车驶过,留下她在对面静伫。十年了,他还是一眼就能认出她。出乎他的意料,她没有任何辅助行走的工具。忍不住走上前去,对视良久,却只是说了一句:好久不见。绿宝石般的沉默。并肩走在一起,都有心事诉说,却都默契地思量着,等待对方先开口。出神中,他怀里的橘子掉了一地。她立刻蹲下身去捡,却在碰到橘子圆软的外皮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足球。腿开始麻木,软得没有力气。她试图站起来,却忍不住摇晃。他扶起她,然后托起她的胳膊,将她背在宽实的肩上。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但她什么都知道,就像此时能触到他的体温一样清晰。眼泪落了下来,湿在他的肩头。

十年前,他太年轻,还没有学会承担;十年后,他用肩膀让她的眼泪有了依靠。

阳光细碎地落下来,像她手里的橘子,有点甜。

云裳没有想过会再遇见他,而且戏剧性的,隔了这样一段时间。不长不短,却恰好淡忘。心底那片住着少年的安静,在被恶作剧地戳了一下以后,又慢慢破掉,溢出一点点暖意……

茉莉莉语

这些天,天气不是很热,风吹过姐姐穿的棉麻宽松上衣,让我觉得她浑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了,好像她清爽得一整天都不会出汗一样。外出时路过信箱,我发现了小海寄过来的信件。依然是歪歪扭扭的字体,我想,如果不是我们教他写字,我恐怕都不能够这样得知他的消息。

茉莉说:“想念是一件很普通的事。”

我叫月川,我有一个姐姐叫作茉莉,我还有一个双胞胎的妹妹叫朝朝。在这个家里,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记录下茉莉所说的话,那些她偶尔靠在飘窗上捧着书呢喃出的句子,或者是静静地听音乐时发出的声音。

我从来不叫她姐姐,我觉得茉莉是一个非常美的名字,来自一朵小而纯洁的花。

所以我总是喜欢直呼其名,虽然有些不礼貌,每次都会被朝朝骂。茉莉呢,她从来都是微笑着看着我们嬉闹,她是一个温柔的大姐姐,令我如此向往。

今年高考结束,我落榜了。不是说没有考上,而是没有考上我想去的大学。

朝朝没心没肺的,她从来不关心学习,但在我沮丧的同时,她失恋了。朝朝,那是你的初吻、你的初恋、你的三年美好时光。一定很难过吧。

我一直在思考,我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谈恋爱的时候会考虑什么呢?朝朝的话,好像只要长得好看,会打篮球,或者会弹吉他就够了。好简单呀,后来我在小本子上看到一句话:正是这样简单纯粹的喜欢才最让人怀念。

总之两个女孩子都苦闷不堪。整天整天待在家里不出门,每到夜晚总是能够听到朝朝的哭声,真想抱抱她。不过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十几年的努力,最后还是没有收获好的、满意的果实。听着朝朝的哭声,我窝在床上抱着膝盖,不禁也有点想哭。

于是,茉莉说:“陪我去海岛玩吧。”

她还是微笑着说,两只手摸摸我们的头,转身开始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哎呀,去海岛要带草帽啦、长裙啦,对了,还有相机……”

朝朝喜欢夏天。她喜欢穿背心短裤坐在地板上用勺子挖着冰镇西瓜吃,喜欢躺在天台上看飞机划过蓝天的痕迹,喜欢啃着冰淇淋到大树下乘凉,听留声机吱吱呀呀翻唱着古老的歌谣。

我想茉莉一定喜欢在夏天穿着碎花裙子戴着太阳帽去海边听潮汐声,或者听着MP3在稻田里吹风。

我没有什么太大的愿望,只想守护着这两个人,去喜欢她们喜欢的东西,记录下她们美好的模样。小海用唇语告诉我:“他对小天也是这样的感情。”初见小海的时候,觉得他是一个这样黑的男孩,也许是生活在海边的缘故,总是要到海边去打鱼。头发剪得短短的,和朝朝喜欢的那种男生不同,但是却有着宽阔坚实的肩膀。他很安静,可眼睛仿佛自来就会说话一样,只是看着观察着,就能够获悉你的不开心,他会走过来默默地待在你身边,与你一起看眼前这片同样宽阔的海。

这是一座民风淳朴的海岛,有泛着白光的沙滩,还没有怎么被开发,游客也比较少。岛上没有汽车,只能够使用单车或者步行。茉莉说:这里和大城市的彻夜欢愉格格不入。怪不得她这样想来,甚至不惜二次前往。

“福伯,我们到啦。”很自然地推开门,茉莉朝着里面大喊。

“哎哎,来了来了。”

林福伯伯招呼我们进去,有藤萝趴着的老房子。

“茉莉姐姐!”迎面跑来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大约六岁吧,声音还奶声奶气的。

他穿着白背心、棉短裤,咧开的嘴里有着两颗大白兔一样的门牙。嗯……声音,也像大白兔奶糖。真好听,大白兔声音的男孩。后来,我常常想,小天这样喜欢说话,是不是为了弥补小海无法说话的缺憾呢?

“小天,长高啦。”茉莉蹲下来摸摸他的头,“对了,这是我的两个妹妹,月川和朝朝。”她向小天和福伯介绍着我们。

大白兔声音的小男孩活蹦乱跳地奔过来,脚下一个踉跄,就整个扑进了朝朝的怀里。我看到,原本目无表情的她突然惊慌了一下,接住了肉乎乎的小男孩。

“嗯,朝朝姐姐身上好香。”小天满脸幸福地干脆趴在朝朝身上不肯下来了。

“小色鬼!”朝朝轻轻地宠溺地说了一句。

十几天不见的笑容也终于浮现在她的脸上。

“我们可能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福伯,就上次的房间就好。”在我和茉莉相差的这几岁、这几年里,她究竟经历过多少我不知道的事呢?她是一个人来这里的吗?带着相机,带着一颗独自旅行的心,然后将这份感动在这一次与我们分享。

茉莉说:“我喜欢旅行,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回来更好地生活。”

那天来到福伯家,并没有见到小海。我是在海边见到他的,当时坐在一条废弃的木船里举着相机拍海与天。然后,镜头里他就从海水里钻出来了,黝黑的皮肤、沾着水珠的脸庞、手里捧着几颗扇贝。

这个年纪的男孩,应该在学校里打篮球、弹吉他、吸引女生的注意吧。

小海,和我所认识的男孩那么不一样。

茉莉走过来,我看到那个皮肤黝黑的男孩表情闪过一丝惊喜。他有些手足无措,等得茉莉介绍完我,他才仿佛醒了过来,缓缓地举起手里的扇贝,举到我们的面前。

“啊啦,这是要给我们的吗?”茉莉问。

他点点头。

茉莉接过扇贝,递了一个给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活着的扇贝,在壳的外缘,开口处有一溜锯齿状的东西,我捏了一下,外壳立刻闭上,不过等一下又缓慢打开了,从开口里能够看到新鲜的扇贝肉。

“今天晚上请做好吃的扇贝吃吧!”茉莉笑着对小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