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笑,我觉得,爱笑的女孩是这样美好,仿佛总能够带给别人快乐。
回去的路上,茉莉告诉我,小海不会说话,他和小天都是福伯的孩子。福伯姓林,所以他们一个叫林海,一个叫林天。他们的妈妈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们依然居住在这个海岛上,每天打鱼,种植一些高粱小麦之类的植物,偶尔也接待一些旅客。
在海风的宁静中,小海和小天仿佛也回归到了宁静里。而在他们其中,小海尤其令我好奇。
茉莉说:好奇是喜欢的开始。
“好吃的清蒸扇贝来啦。”福伯厚实的嗓音从厨房间传来,给人一种亲切感和安全感,好像在这里,可以安安静静生活,不会受到任何打扰。
“啊,扇贝扇贝!”还没等扇贝上桌,小天就拍起手来了,眼睛更是瞪得铜铃般大。
“不可以乱碰哦,烫。”朝朝敲了敲他的头,小男孩的表情一下子暗淡下来,惹得朝朝只好哄他,“好啦好啦,我帮你剥好不好。”
大白兔小男孩满足地露出了两颗大门牙。
福伯放了蒜去腥,还加了粉丝增味,打开的扇贝壳里淌着鲜嫩的汁水。桌子上除了扇贝,还有蛤蜊,同样也是清蒸的,我和朝朝都不喜欢吃辣,所以福伯就没有放辣椒。
“真厉害呢,都是小海刚从海里捞起来的。”茉莉夸赞他。他有些害羞了,低下头去,捧起一颗扇贝吃起来。
露天的庭院里,六人像一家人一样吃着海鲜聊着天,享受宁静海岛那股咸咸的风。突然觉得,要是这时候在这里多一条狗,好像就更加完美了呢。
对于从小就生活在城市里的我和朝朝来说,茉莉带我们来的这座海岛,像是一块透明的水晶一样纯洁而珍贵。如果不是吃着好吃的扇贝,我一定会认为自己在做梦,梦里的人们美好到让人想流泪。
中途去洗手的时候,发现朝朝在厨房外的草堆旁,盯着手机,是空白的。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她在等他来找她吧。
有时候,明知道结果,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等。这场恋爱带来的痛苦,怎能说好就好呢?望着朝朝,我的妹妹那短发里落下的两行泪,在月光下闪烁出光芒,我默默地离开了退回到我的位置上。
我知道,这座海岛的宁静会带给朝朝,带给我治愈伤痛的能力。
这就是茉莉带我们来这里的原因。
茉莉,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想要治愈自己的伤痛吗?她会有什么伤痛呢?
我突然很想知道她的过去,她很多的事情,那些我没有参与的时光里她都经历了什么,这些我都很想知道。虽然是我的姐姐,但因为大学远的缘故,只有暑假和寒假才和我们在一起。每次回来,她都带着一副开心快乐的样子,谁知道那背后会不会有着朝朝一样的脆弱纤细。
“要不要一起去海边看星星?”茉莉说,“小海带我们去吧!”
“我也要,我也要去!”小天抱着哥哥的裤腿。
“好好,一起去。”茉莉笑着说。
于是,一行五人,走在环岛公路上,即将前往海边沙地。
其实,一抬头就能够望到星空了,可是,这种时候呢,刚吃完新鲜的扇贝肚子饱饱的时候,还是要走一走比较好。况且,和这些我所喜欢的人在一起走路散步,真是一件非常非常棒的事情。
有海的声音了,能够听到海浪一股一股涌来再一股一股退去的声音。
“到啦到啦!”小天抛下大家,率先奔跑到沙滩上。
“嗯!嗯!”小海的喉咙里发出几声着急的声音,他不会说话,又担心小天会被海浪卷走。他跑向他,一把揽过他,扛在肩膀上。小天的手脚像小马达一样发动着。
“看,叫你乱跑。”茉莉也敲了敲他的头。
没有电线杆,没有城市里的影子,这里的星空像是完全没有被开发过一样漫无边际。
我们坐在松软的沙子上,望着漫天星空,聊着各自的小事。茉莉的裙子,朝朝的短发,我的相机。对于彼此的伤痛,我们闭口不谈。应该算是逃避吧。小天一直不停地试图摆脱哥哥的束缚,挣扎了一会儿竟也累得睡着了。在那之后,整个海边仿佛就只剩下了我们三个女孩子的声音,小海只是坐在一边静静地听我们诉说而已。
这是一段仿佛增添几句闲言碎语也显得非常安静的时光。若要怀念这段旅行的话,我一定会用相机记录下这一段。可惜这种感觉,是无法用仪器记录下的,只能够存在心里。
“小海?”我叫他。
他看向我。
“小海喜欢看这样的星空吗?”
他点点头。
“小海喜欢海吗?”
依然点点头。
“小海想离开这里吗?”
摇头。
“小海想念妈妈吗?”
他不说话,也不点头摇头,于是我知道我任性了。
“哎呀,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茉莉说。
不知道,那一句提问会不会成为绵亘在我们之间一道看不见的墙。
茉莉,小海会讨厌我吗?我只是,只是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二天,茉莉给我们都换上了她喜欢的衣服,朝朝是白色棉麻吊带打底裙和绿色可爱层层拼接短袖娃娃裙,我是背后纽扣田园碎花的无袖背心裙。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第一次穿裙子,来回转圈,裙子好像会飞起来一样变成一个圆圈。
“月川,你女人了。”朝朝幽幽地来了一句。
“我本来就是女人好不好。”
下楼的时候,小海已经去海边了,小天在院子里追蝴蝶。看到朝朝来了,就奔跑过来假装摔倒再扑倒在朝朝怀里。
“嗯,朝朝姐姐身上好香。”依然是那副满足得不得了的样子。
“要去拍照喽。”茉莉催促我们,她要带我们去哪儿呢。
坐上福伯借来的自行车,三个打扮得干净清爽的女孩子,行经在环岛公路上,惹得海岸上的人们都纷纷注目。我有点不太习惯这样的裙子,也有点不太习惯这样的注目。虽然我知道,他们看的应该都是茉莉和朝朝。
像我这样的女孩子,只知道学习的女孩子,应该不会有人想要关注吧。
来到海边,昨晚上的大海是深蓝色近乎黑色的,而现在却变成了海蓝色。沙滩上的沙子,分布不均,有些地方有石头,还有贝壳。越接近海水,沙子就越细腻。
茉莉的裙子是白色的,很适合她,纯白的小花,不招摇不出众却有股清新之感。
她奔跑到海边,我把相机调成了运动模式。我把茉莉和朝朝的戏水拍到了镜头里,茉莉有着好看的鹅蛋脸,她那长直黑的头发也如此自然。
这时候,小海从不远处的海水里钻出来,又是那一抹黝黑,这好像成为了我对小海的印象。茉莉招呼他过来一起拍照,他们站到一起,摆出各种各样的动作。
在那其中,唯独不变的是小海,他不会做动作,他只是站着,逆着耀眼的阳光。
如果换一种说法,可不可以理解为他不做作呢?
纯天然的海水养育的男孩。
茉莉他们去了木船那里拍照。我和小海留在了沙滩边,有一些老婆婆挎着篮子卖贝壳手链和项链。阳光好强烈,我问小海有没有可以乘凉的地方?
他没有说话,就朝一处岩壁那里走起来。好大好长的岩壁,像是碉堡一样,那里有树,遮住了太阳。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小海的秘密基地,就像所有孩子童年都会拥有的秘密基地一样。这座碉堡也成为了小海的依赖。
有一点点尴尬,因为就算说话,对方也不会说话。况且,还有昨天那个任性的提问。望着无边的蔚蓝色的大海,我突然很想唱歌:
每种色彩,都应该盛开别让阳光背后只剩下黑白每一个人,都有权利期待爱放在手心跟我来这是最好的未来我们用爱筑造完美现在千万溪流汇聚成大海每朵浪花一样澎湃……鼓掌声从小海那里传来,我转过头,看到他眼里闪烁着光芒,还有嘴角上一丝微笑。
“好听吗?”
他点点头。
蓦地,他仿佛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嘴唇,然后摆了摆手。
意思是:我不会说话。
“我知道,小海。”我盯着他的眼睛说,“每个人都有自己伤痛的地方,我也有。”
他就像一个完美的倾听者一样,他不会打断你,他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你诉说。
然后递上一颗扇贝。
我扑哧一下笑了。看到他不解的表情,我明白了,小海是真心希望我能够开心。
扇贝是他所能够想到的,最近也最能够让人心情愉悦的东西了。
他跳入大海,不一会儿又钻出来,带来一颗生蚝,打着手语。我看不懂,于是他凑近我,用唇语告诉我:“其实,还有生蚝也很好吃。”
一片云飘过,遮住了太阳。小海带着我走向海岸不远处充满礁石的地方,那里隐隐约约仿佛有一片绿色。他拉着我小跑起来,我终于看清了那抹绿。好多长在岩石上的类似海带但比海带还要宽的东西。
“这是什么?”我问。
我还是看不懂小海的手语,而在这些专有名词上,他的唇语似乎也不管用了。
我在大概确定几个字之后,写到了沙滩上。
“海白菜?”
他疑惑地看着我。
不识字吗?
与此同时,那边的茉莉抱着朝朝,大喊我们过去。
“好像是中暑了。”茉莉焦急地说。
小海蹲下来摸了摸朝朝的额头,迅速站起来跑到刚才的岩石旁,扯下几条“海白菜”就跑了回来,抱起朝朝往家的方向跑。
“等等,有自行车。”茉莉大喊。
冰块和毛巾在还没回家之前就已经让福伯准备好了,茉莉用水洗过的毛巾擦拭着朝朝的脖子和脸颊。
小海端来一碗海白菜汤,回家之后问了福伯我才知道真的叫海白菜,这是一种喜欢生长在中低潮岩石上的海水植物,可以清凉去热,所以小海才会采来给朝朝。
“刚才是怎么回事啊?”我问茉莉。
“可能是在太阳下面站了太久的缘故吧。”
“可是朝朝的身体应该也不会这样弱吧。”我拿过相机,翻看着在她倒下之前的照片。一开始是很开心地在笑,可是后来不知怎的,变得有些勉强。眼睛里依稀能够看到淡淡的泪水。我想在照片里一定存在着某样他们共同回忆的东西,不幸落入朝朝的眼睛里,让她的心房一下子变得柔软,脆弱到抵挡不住阳光的袭击。
所以是想起了内心里的那个人吧?
小海,你心里也有人吗?是妈妈吗?
“哇……”思绪被一阵小男孩的哭声打破。小天奔跑到朝朝的床边,大声哭喊着朝朝姐姐别死,怎么一动都不动了……小海一把拉过小天,将他带到门外。从门缝中,我看到他从高处俯瞰小天,做着愤怒的手语,训斥着他。
小天,是想起妈妈的死了吗?就像朝朝一样,一动都不动。面对心爱的朝朝姐姐,小天不希望她像妈妈一样,或者他不希望再经历一次悲伤了。
确定朝朝没事之后,我走出房间。看到庭院里的小海,白背心、棉短裤,正在洗一盆蛤蜊。我叫了他一声,他走过来。我拿出纸笔,在纸上写下“海白菜”三个字,准备教他识字。
快要中午了,小天趴在朝朝的床前,两人睡得迷迷糊糊的。茉莉不知哪儿去了。
我和小海在桌子上学习写字。庭院里的蛤蜊吐着沙,等沙全吐干净了,就可以下锅了。
小海很聪明,只要一点就破。我问他:“平时都做什么?”
他用新学会的字写了一个“海”。
他所有的事都与海有关,他不见得有多浪漫,但是却这样朴实,给人一种大海的感觉。
夜晚,茉莉看着窗外的乌云,今晚怕是看不到星空了。朝朝已经醒过来吃了些虾仁粥好多了,小天一下午都在她床前活蹦乱跳的。
“遮住了呢。”我说,“乌云。”
小海摇了摇头。他沾了沾茶水,在桌子上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跟我来”。
于是,我和茉莉一同跟随他的脚步奔跑到海边。大海安静而深黑。小海捡起一块石头,迅速扔进浅滩里,激起千层浪花。
蓦然间,我看到海底亮出了好几个淡绿色的光点,而且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仿佛星空掉落入了海底,依然熠熠生辉。而在那亮光中,我看清了小海的唇语:“是海笔。”
一种受到攻击就会发出强烈光芒的无脊椎动物。
“真是太美了。”茉莉赞叹道,“而且这种美无法用任何仪器记录下来,只能够存在在我们的心里。”
那一刻的感受,身边的人、温度、风、视觉、时间,只要稍有改变,就无法拥有像今天现在一样的震撼。哪怕今后会再来,也许也不一定能够看到如此美妙的风景,也许小海已不在身边,也许这里会是另一番景致了。
所以无论如何,都想要用双眼记录下现在这种感受的我,拼命地看着看着。
小海的侧脸,海底的星空,茉莉那曼妙的背影。
“真想让朝朝也看到。”我说。
其实在那一天,我的脑海里就已经在计划一场海之盛宴了。
坐在木船里的两个白色少年,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女孩倒在男孩的肩膀上,彼此说着一些小情话。男孩抓起女孩的手,写下她的名字。女孩微微一笑,说:“小海,淘气。”
蓦然间女孩看到天空中的候鸟,呢喃道:“可是,我终究还是会离开的啊。”
猛然间惊醒,原来是在做梦。外面天还没亮,可是已经能够闻到炊米的味道了。
我推开窗户,好安静的海岛早晨。只穿着一件白色棉麻吊带睡衣,我就下了楼。走到庭院里,深吸一口气,感受这个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清晨,想着梦里的细枝末节。
住在城市听起来好像是件幸福的事。可是,住在那里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海,没见过海上日出和日落,没吹过海风,没捉过藏在石缝和沙滩里的沙虫和贝壳,更没有在海边度过一整个夏天。我的夏天看不到海底的星空,也遇不到那样的小海。
梦里的女孩子这样说的:“可是,我终究还是会离开的啊。”
突然间肩膀被拍了一下,是不是真的这样灵验,当我在想你的时候,你就出现了。我已经可以有点看懂小海的手语了。他问我这么早起来?
“嗯……就是突然睡不着了。”
我们坐在老房子的门槛上,望着远方天空中的云朵,从冷色调变成暖色调。
然后我们说起了茉莉的秘密。
茉莉啊,那个原来我以为一直微笑的女孩子,我的姐姐。
小海像梦里那样抓起我的手,在上面写下一个个字。我看到他的表情,是认真而专注的。在温暖的朝阳里他黝黑的皮肤显得这样柔软,我能够透过阳光看到他脸上细细的茸毛。
他说:“上次茉莉是跟一个男孩一起来的。”
一个男孩。世界上最美妙最简短的小说可以只有八个字,那就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剩下的就让人们去遐想吧。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他们后来经历了什么。这些都让人们去遐想吧。
我想我终于能够窥视到茉莉内心里的一些小小地方了。
“小海,你知道恋爱是什么感觉吗?”我问他。
他摇摇头。
“我想应该就是茉莉和那个男孩在一起走路时候的感觉吧。”
我凑近他的耳朵,轻声地告诉他我的海之盛宴,然后站起身,像一位绅士一样摆出自己的手,弯下腰,邀请他一同加入。
他笑了,明眸皓齿、清爽自然。他握住我的手,站起身。然后蓦地像是想到了什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放到我的手心。
是那天在海边老婆婆卖的贝壳项链。
我感到很惊喜,同时又有些窃喜。我立刻戴上,绿色的贝壳项链衬得白色吊带睡裙越发清新了。
“谢谢你,小海。”真的,谢谢你。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一阵鸟鸣,我们同时看向天空,已经完全亮了呢。我想,也许正是小海告诉我茉莉的秘密,我才能够将无意间从行李箱里发现的信纸和茉莉联系起来。
那是在某个茉莉和朝朝还在下面吃饭的时候,我替茉莉上来找移动电源,却在她行李箱里翻出了某封装在隔层里的信。
信封还没有被拆开过,我想茉莉应该到现在都没有发现过。我左思右想,还是忍住了私自拆开来的想法。我下楼,走到茉莉跟前,将这封还未拆封,也许还装载着某人心意的信件交给茉莉。
她有一些惊讶,而我只是告诉她,这是从她行李箱里找到的。
拆开信件,朝朝、小海和我都凑过去看,只见素雅的信纸上写下几行纯蓝色的钢笔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