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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传杯(3)

他的目光凝重起来,似也觉这事太大,对小英子,对朋友,都太不公平。但现在他只有这样了。他手里还在玩着那个木杯――杯个普通的陈年木杯――小英子就他手里看着――上面带着些细微的木纹与光泽,象是人世间那些小小的痴迷与倦恋,不忍释手的却又如此可怜的快乐与留连。

易敛的目光胶在那杯子上好一会儿,才又道:“你们的安危,虽然可虑,倒也不是全无法子可想。这里有一张当年刘老帅送我的逃死令,你们拿了它,过了江就先去江宁城找‘长白飞索’周将军,请他代为相护,就说我易敛这里拜托,也多谢了。”

他面上象有一种悠远的神情,小英子不知怎么就觉得不好拒绝他似的。易敛没再说话,他也不是个多话的人。于是第二日小英子与她爷爷又透迤折返,过江而回。小英子忘不了的是易敛送他祖孙上路时那一脸歉然的神色,还有、爷爷直到与易敛他们相去已远,才抓着自己手腕对自己说:“英子,这趟差,咱们一定要办好。易公子是王通大帅临终前请来坐镇淮上的人。爷爷虽然老了,但生是八字军的人,死是八字军的鬼,咱们就是死了,也不能给八字军丢脸!”

小英子点点头,她心里想的却不是她所不明白的八字军,她只在想:她就是死了,也不能给骆寒丢脸。

只听场中钱纲忽振声而笑道:“端木小子,你说得不错,就是这个曲子,嘿嘿,我老龙堂的人记得清清楚楚,我侄儿钱必华也记得清清楚楚。”

他语音忽滞:“这孩子……”,然后面露凄然然色:“是个有骨气的人,头一年败后,他与骆寒相约第二年一见。第二年,他整整磨练了一年,一年之中,几乎没有说上三十句话,埋头苦练,就是为了找回自己当初的傲气。当时他瞒得我都不知道,后来才听说,第二年他又独自去了腾王阁。”

他面上神色恍如一叹:“他即与骆寒有此一约,他的骄傲迫他不能不去――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章 有种!”

说着,他冷睨向端木沁阳,神色分明说他江南六世家被袁老大欺凌至此也不敢出头,完全无种。然后他面上红光大盛:“他要与那骆寒再度比剑,可骆寒那厮,却只厌我侄儿碍他听曲。琴曲声中,他呛然出剑,一曲未完,他就已再次剑败我那必华侄儿于他弧剑之下。这一败,也就此让我那好侄儿心如死灰――打死他也难信,经过一年苦练,他还会再次挫于那小自己近十岁的少年剑底,而那家伙,说起来也只怕刚满十五。我侄儿回家之后,便不言不动,三四日水米未进。他媳妇请了我去对,我才知道。一见我之下,他还什么都不肯说,陪他呆了半天,他才问了我一句‘伯伯,这天下,当真有天份这两个字吗’?”

他想来心中大恨,忽扬首向天,引吭高歌道:“……秋水长天折翼飞!”

他声音粗嘎,唱起这曲来,滋味可与那小姑娘全然不同。一句唱来,满座惨然。都是习武之人,自然识得钱必华心中之痛。只听钱纲怒道:“天份,什么天份!习武就靠苦练,可恨那骆小子,剑不留情,两次比剑,已误我侄儿必华一生。我这次听他敢又来江南,就已发誓,定要把那小子搜出,与他一斗,看看他弧剑之上到底有多大能为!”

说着,他意态似狂,朗声啸道:“恩仇三更报,天下一言决!”

这十字正是他刻在他金山之上老龙堂口的楹联。握传,钱纲此言一但出口,不论什么恩仇,纵流血杀身,老龙堂上下子弟三千,也必求一报。而至今以来,江湖上似乎还没有钱纲手下十字之敌,在他十字断喝下,无人例外,剑辱身死。这些年,称得上在缇骑之下,犹敢快意恩仇的,也只有他了。

端木沁阳面色大变,他与王饶虽背靠文家,却也不敢与章 老龙高唱、心惊色变。钱刚一双赤红的眼眸已盯向小英子,嘿然道:“嘿,那姓易的小朋友倒是交上了个血性朋友,算他命好――你说,你是不是碰见了他,他受缇骑之逼,教你此曲,叫你传唱江南,找那骆寒出来,托他有事?”

他这一变脸,不再是刚才那个秃头红面的平常老朽模样,小英子只觉他威风凛凛,神色慨然,如直欲折人而噬。小英子不由牙齿打战,吓得浑身发抖。她的爷爷却站起身,上前一步,护住她,抗声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那骆小哥儿就是强你百倍,可不是靠欺负我们这些衰翁幼女来抖威风的。”

钱纲大怒,就欲一掌向那瞎老头掴去,但又觉不妥,强强忍住,但一身气劲直欲爆开,找不到对象,郁懑难言。一刻,只听他座下那张条凳“吱呀吱呀”,开始抖动,只一瞬,便已应声而裂。好钱老龙,身子竟就成了马步原地不动,凭一股气劲把已震裂的凳子硬粘在臀上。端木沁阳大惊,倒不是为了他坐碎板凳这种功夫,只为这一碎分明出于无意。钱老龙自顾身份,一挥手,吩咐孙老大道:“小孙,你把这两老小给我带回去,送到金山总堂,传话江南,如果骆寒想要见这两人,就说已被我钱老龙带走了。他如有胆,叫他金山之上,老龙堂一见。”

孙老大应了一声,就向瞎老头祖孙走去。那边王饶一动,他们来也是想擒住章 迫骆寒一见的。他身边的端木沁阳却暗暗一把拉住了他。

王饶到底是巨寇,直鲁一些,端木沁阳已与他附耳道:“咱兄弟俩拾掇不下这老小子。”

王饶面上一怒,看了钱老龙一眼,只见他神威凛凛,不觉气势一泄。他也很自信自己的武功,但让他独挑这据传武功可名列江湖甲榜的钱老大,他可还没那份魄力。这时就听一人缓缓开口道:“止步。”

那人是冲着正逼向瞎老头祖孙俩的孙老大说的。孙老大一愕,就待反骂,可那一声虽不高,但堂堂正正,震得他耳鼓生痛,分明说话的人是个武学好手。众人一惊,抬目望去,却见坐在店角的那个三十余岁和那祖孙一起进来的一直没出声的汉子已一掀斗笠,露出一张国字脸来。他面上神威凛然,有一种千军万马中冲撞过来的气度,让钱老龙也不敢小视。

端木沁阳“啊”了一声,已认出他是谁,面露惊色。

钱纲也觉对面并非凡俗之辈,喝问:“何人?”

只听那人沉静道:“刘琦刘大帅帐下左骑将军周飞索。”

原来他就是“长白飞索”周飞索。要说军中好汉,能让江湖上汉子敬服的可并不多。章 无人不敬。他手上的大小锁喉一十九手,名噪三军内外。强悍如金和尚,当日也不过一招之下,就已要折在他的手上,如不是王木拚死相救,今日江湖中已没有他这号人物。这次易杯酒叫瞎老头祖孙前来,叫他们先找到周飞索相护,也算所虑周全。但只怕,他也没想到,缇骑虽不好与周飞索公然翻脸,但还有钱老龙这横岔而出的一段梁子在。

他托付周飞索的就是凭一张‘逃死令’。当年刘琦与他相重,曾送他十一道“逃死令”,曾云,“逃死令”一现,军中将士,帐下私密,无论天大的事,只要不干朝政,必当效命而为。当日杜淮山就是凭此一令救了金和尚、王木与张家三兄弟五条性命。周飞索一向甚为钦敬易敛为人,加上与刘琦渊源,接了这逃死令,自然答应相护。他是有胆为有担当的汉子,纵然横暴当前,也不能弱了军中声威去。

钱纲为人虽强横,但也能敬人勇武。他望向周飞索,沉吟道:“原来是周将军。”

然后他把脸一拉,冷冷道:“可惜你非我敌手,易杯酒这回算料错形势了,这老小两个,我带定了。”

周飞索并不发怒,似也知他所说乃是实情,却一掀袍褂,腰中就露出一面铜牌。他摘下铜牌,“啪”地就拍在了桌上,定声道:“钱老龙头,骆寒的一剑之利你可以不理,易杯酒的面子你也可以不买,但这面牌子,总向你讨得下这个人情吧。”

众人向那牌子看去,只见牌上用阴文浏金书了个“刘”字,上有御赐字样,这可是刘琦刘大帅的令牌。端木沁阳不觉一愕――中兴四将,家国柱石,刘琦令牌一出,这个面子可就大了。钱纲低头想了一会儿,忽扬头笑道:“你别用刘老儿的一面牌子压我,他要不忿,叫三军把我老龙堂三千子弟全给灭了去,我钱老龙可不吃这一套。”

然后他“嘿”声道:“家国,什么家国?我不认它。这东南地境,当年又何尝不是我钱家的私物。”――他这话说的也是,他原是人称“海龙王”的钱缪的子孙,五代十国时吴越国就是钱氏所创。只见他一扬下巴,冲孙老大吼道:“拿人。”

孙老大走上前两步,一双大手就向前抓去。手才伸出,耳中就听周飞索喝道:“慢来。”

然后孙老大就见黑影一晃,然后手腕一紧,一条黑索就缠住了自己手腕。然后那长索一抖一沾,然后向后一甩,孙老大就忽忽悠悠地被掷出了门外。周飞索身子一跃,就已挡身在瞎老头祖孙身前,而那条夭矫如蛇的长索已重又缩回入他的袖里。

钱纲就大笑站起,这一站,本已碎裂的板凳再无所粘附,颓然倒地。只听钱纲大声道:“周老弟,我知你功夫不错,百战成名,来之不易,但你非我百招之敌,你且三思!”

周飞索也知自己对上钱纲这等高手实是有败无胜之局。只见他长吸了一口气,定定心神,冷肃道:“这世上,必败的仗就不用打了吗?如都这样,不是强悍肉食者永远为王,细碎小民永受凌迟,这江南膏腴之地早该献给北方强悍之兵了。”

他一伸指,双手互捋,只听指节中爆出声声脆响,镇定道:“钱老龙头,你我都是使指掌功夫的,所用功夫又都名称为‘爪’,今日我这大小锁喉一十九手倒要会会名动长江两岸的‘老龙爪’。”

说着他已一跃而起,开声道:“钱老龙头,请!”

“请”字未落,他一手如喙,一手如钩,上取钱纲喉头,下击钱纲小腹,已然出招。

钱纲不由也佩服他的胆色。自从自己名成,十多年来,几乎已没人敢主动向自己伸手挑斗。他身形暴起,一双手上筋脉斑驳,就向周飞索啄来之手罩去。他一出手,一条宽大的衣袖不由就向膀上褪去,露出了一条青筋莽莽的手臂,如松根虬曲、龙鳞狰狞,当真称得上“老龙爪”三个字。

周飞索一见他出手,心中就“轰”了一声,知道自己必然不敌。他面色一凝,以巧打力,以快打慢,大小锁喉一十九手迭次而出,旁边旁观的端木沁阳与王饶互看一眼,心中感慨:“盛名之下无虚士,周飞索名动三军,果然非凡。”

但钱纲的老龙爪却更见凌历,只见满场之中,都是周飞索的身影,只偶尔会见到他那松根般的老臂。但只要他爪影一出,披虚捣亢,一下就瓦解了周飞索苦心凝志的攻击。端木沁阳与王饶相顾失色,心中暗叫:果然高手!亏得自己适才并没冒险相犯,否则,今日……

两人脑门上冷汗滴滴而下,不敢再想下去。

场中转眼已斗了十数招,忽见钱纲光头上汗气一腾。他喝了一声,左手一爪就向周飞索右手啄式拿去,他这一下火候掐得极准,全不容周飞索腾挪躲避,一爪就已抓住了周飞索右手,然后,另一手也不闲着,五指一扣,又已抓向周飞索左手,他这一招却是‘左右交征’,口中笑道:“周将军,你输了。”

周飞索双手俱已入他掌握,面色一变,知已挣不脱,更知自己内力远较钱纲苦修多年的“老龙饮水”为弱。但他虽败不退,反而先发内劲一攻,钱纲一愕,他也不想随意伤了周飞索,与刘琦帐下结仇。就在他一愕之际,周飞索右袖衣裳忽蠕蠕而动,他双手被制,虎腰却一拧,藉着多年勤修不舍的腰劲儿,袖中飞索已一缩而回,从腰间裂缝击出,直卷钱老龙胸口。钱纲一惊,含胸一避,也没想到他还有这招。没想那索子真意并不是袭他,反向那瞎老头祖孙二人卷去。索长丈许,登时卷住瞎老头与小英子之腰。――好周飞索,双手被抓,却藉着腰劲儿一摆,口里喝了声“走!”那瞎老头祖孙却已被他这一甩送出了门外。端木沁阳倒吸了一口冷气,实没想他还有此一着奇兵。钱纲眼中一怒,手下用力,只听“咯”地一声,周飞索尾指已断,张口几欲吐出一口肺血――这一着,不只伤他手指,实已攻入他手太阴肺脉。

钱纲拨步就向门外追去。那长索这时却已卷回周飞索腰际,他左手一扯,已抓住索把,索头一抖,直击钱纲面门。钱纲含怒一避,喝道:“周将军,别不知进退。”

周飞索冲店外喝道:“你们先走!”然后长吸一口气,人已稳稳停停地立在门口要冲,冷冷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将是敌不过钱老龙头如此凌历的老龙爪,但周某承诺之事,虽身死名裂,也必须办妥。”

钱纲怒道:“外面都是我老龙堂的人,你以为拦住老夫,他一个瞎子一个小丫头就跑得了吗?”

周飞索不管,稳稳挡在钱纲面前,口角带血,却不退一步。

端木沁阳见他二人对峙,自为得机,要捡这便宜,冲身边四个年轻人一使眼色。只见那四人悄悄起身,就向店外潜去。钱纲一张圆脸忽然涨红,大笑道:“哈哈,我钱老龙十年未出手,大家都不把我当回事了,――都给我站住!”

他最后两字是“咄”地一声喝出,只见落在最后面的那三个年轻人心神受震,身形俱一停,当场阻住。却有一个身量较高功夫不错的,自恃艺高胆大,心头虽震,反加势向门外扑去。钱纲一声怒喝,遥遥一爪就向那小子抓去。端木沁阳与王饶已齐道:“不好”,同时出手,无暇救人,先攻敌所必救。钱纲已动狂怒,一爪转向后挥出,迫退他二人,另一腿再出,踢在一块碎木上――正是适才他所坐碎的条凳上的一块木楔。然后就听门口一声惨叫,却是他踢出的一根木楔已贯穿那年轻人后脑。他随手击开端木沁阳与王饶攻势,大喝道:“都不许出去。”

门外忽传来两声马嘶。周飞索面上稍安,原来他带来的还有手下,否则知外面俱是老龙堂的人,他也不会把瞎老头祖孙轻易送入虎口。

他外面的两个手下似甚了得,只听孙老大一声痛呼,他们已抢得那祖孙上马。钱纲大怒,喝道:“挡我者死!”

他这一喝,当真有千军辟易之威。端木沁阳与王饶虽与他之间已添了一段血仇,在这一喝之威下,不由自主缩身退了半步,然后对视一眼,脸上登时胀红。要待进击,却无胆色,心中愧于自己的懦弱,更是郁怒。那钱纲身形怒张,就欲向店外扑去。

周飞索的眼中忽添了丝寂寞的神色。他不退,独当钱老龙之威,手一抖,飞索就向钱纲缠去,这一下,他已用全力。钱纲也不得不一顿一避,但是他凶性已被迫出,口里喝道:“恩――”

端木沁阳大惊,知道钱老龙凶性已动,已运起了他的“十字杀人”之法――‘恩仇三更报,天下一言决’!据传至今还没有人能逃得出他这十字断喝下的悍厉出手。

周飞索此时要避还来得及,钱老龙喝出第一字时,手下还给他留的有余地。死生当前,周飞索双目中的苍寂之色反一闪不见,留下的只有阵前军中十荡十决后的机警与果勇。他左爪右索,欺身而上,左手大小锁喉十九手霹雳而出,而右手长索如龙如蛇,如卷如腾,酣畅凌厉地向钱老龙倾力卷去,竟使出了他毕生也未使出的好招。

钱老龙面色一沉,喝道:“仇!”喝声中,只见他一向不大动的身形忽然展起,一双松根老臂在索影中或拍或打,或击或抓,满天的爪影登时冲破了索影。然后他口里一字一顿,叫道“――三――更――报!”

三字之中,他爪影如山,满厅满堂都是两个高手的忘死出招。两人的身形往复进退,却均越拨越高,渐渐是于空中酣战。众人屏息而看,只见满天爪影中,已分不清哪是周飞索,哪个又是钱老龙,只见龙文鞭影,尖锐悍厉。只是这么从地上腾起不足一丈的短短一刻,众人只觉其间之惊险刺激,往复得失,犹如一个时辰那么长。两人升至丈余高,钱纲最后一字已喝完,只听空中“砰”然巨响,然后两条人影疾速落地。两人立定后,才见周飞索的那根长索被震得寸寸碎裂的索身从上空缓缓而落。

周飞索胸骨塌陷――没有人能从钱老龙“十字杀人”中安然脱身,纵勇奋如他,也是不能。但店外蹄声疾响,已经奔起。周飞索面色中有一种心安的味道。他不看钱老龙,也不看端木沁阳,却回首店外。店外人声依旧。――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这他曾奋鞭策马保卫过的家国细民呀!周飞索只觉心中被一种寥落的豪情与感动充满。

死前他只想到了一件事:那祖孙已安然逃走,他没负淮上之人所托。这一生,酣畅淋漓,他做为一个男人,没有白活。

店里适才潜入的那个军士却于这时无声出招,偷袭钱老龙,他却是辕门中的‘铁马’,本为端木沁阳与王饶追踪而至。如此情形他本不必出手,但辕门七马中,要数他的性子最为爆烈,看着周飞索之死,不知怎么他就有动于心,为此一动,他也要出手一搏。何况他受令而来,对这祖孙俩也势在必得。适才碍于周飞索,他没出声。钱老龙一声断喝,回掌一击,已击退了他。他掌杀周飞索,周飞索死前的豪情只让他愕了一愕,但也只一愕,击退‘铁马’常青后,他不顾追击而至的铁马,拨步而出,一步就跨出店外。店外地上却躺着受了伤的孙老大,钱老龙只看了孙老大一眼,抬目一顾,发足就要向那两匹快马奔去。他这一刻脑中只有自己萎靡不振的侄儿与自已要了的私仇。却听空中树上忽传来一声清喝:“钱老龙看招!”

那人也当真光明,偷袭之前还加上吆喝,钱老龙一惊,不知还有什么人敢对他出手。那人虽喝叫在前,但毕竟是偷袭,倒也难说是卑鄙是光明。好钱老龙,闻声已知是硬敌,沉腰蹲马,转腰停步,伸爪就向来掌击去。这一接势起仓促,双方却均已拼出全力,只见钱老龙脚下尘土一蓬,爆出一大片黄尘来。黄尘中,那人影借力连翻,直向正奔远的两骑追去。他这一下身法极为高妙,借了钱老龙的力,只几势,疾愈奔马,竟当真追上了那两匹马后面一匹。他一拉马尾,人已翻身而上,伸手拨落马上骑者,夺过他手中之鞭,一鞭向前面一马上骑者抽去。那人一闪闪不开,已被他抽落马下。这时才见他唉了一声,吐了一口阏痰,回首道:“钱老龙呀钱老头,龙头九爪,果然厉害!”

凝立当地的钱老龙只觉胸中一阵翻涌,而偷龚他之人看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话之间,那人已控住两匹马,载着瞎老头祖孙两个绝尘而去。

钱纲双目冷冷地望着那双驹远去。有一会儿,孙老大方才爬起来,蹭到他身边,这还是他头一次看到自己龙头也有失手的时候,被人算准时机捡了个现成便宜。

店内‘铁马’已退,端木沁阳与王饶已走了出来。王饶望着那人身影惊道:“华胄,是右土华胄。”

端木沁阳嘴角一扯,低声道:“要速报与毕小兄知道。”

王饶点点头,他们几人恶狠狠地看了钱老龙一眼,抱着那年轻人尸首回身而去。

钱老龙却看都没看他们,眼里仍望着华胄去向,虽知对方讨巧,自己又是在力战周飞索之后,于仓促之际出掌,但他也分明感到,这个华胄分明已足有与自己一战之力!

嘿嘿,袁辰龙,袁老大――他到底是什么人?他辕门之下,只一右土华胄竟已如此厉害。钱老龙抬首看看天,江南已平静了好久,自骆寒一剑东来,真是说得上的人物一个一个都已冒出来了。

――这场争搏,岂非也越来越好看?

钱老龙胸中怒火初凉。他本是个一怒如沸,一静如磐的人。江船九姓,俱出身帝胄,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兴兴亡亡地走过来,本就有着比他人更透澈的观局心境,也潜藏着比他人更高扬的布局傲气。

钱老龙唇角一抿,于无声处一张老脸上筋暴色青地笑了起来。

“3标§”残章三惜美人

一首曲子在不同的人口里唱出来,效果也自不同。

能让一首小词在一夜之间飘红的,临安无过朱妍,沿江只有萧如。

这是人世间的不成文法,所谓“一经品题,身价百倍”。这世上没有来得及经过有力的人品题推荐而就此埋没的清词丽句到底有多少?――萧如眼里浮起了一丝寂寞的神色。她倚在楼前,揉蓝衫子淡黄裙。她久住金陵城。建康城王气消灭久,兵戈久乱,只有她,还是那城里唯一可以用来维系旧梦的一缕传奇了。她有时会倚窗而歌,声调之美,满城俱称。所以,那个闲城中总有闲人在晚来闲后会踱步至她窗外,只为偶尔有幸,得聆她一曲――她那一曲的苍艳,本是对这庸扰人世的反讽。可这反讽,会让人世的滋味愈浓,如那浓浓暮色中秦淮水上那一抹余金残?。人世中美的可以依恋的本就不多,萧如的一曲,可称得上是了。

萧如掠掠鬃发,她这时却是在顺风渡口的一个水阁。窗外也有三五成堆的闲人。萧如唇角微微一笑,她是为钱老龙邀来一会的。江船九姓中,她与钱老龙本交往不多,但彼此颇为心许,可能只为,两人都不太和九姓中其他人那些细致繁琐的规矩。没想在座的还有吴四――半金堂的吴四同时是她也是钱老龙的朋友,想来刚好这些日子正巧来看望钱氏,所以也就得以与座。

钱老龙请她前来倒别无它求,只请她帮忙唱上一曲,却是那小英子口里的旧词。萧如愣了愣――她久知钱门钱必华的伤心之事,钱老龙是他叔父,章 尘噪……,种种种种,都是他喜欢的理由。

而这些理由加在一起,只怕还抵不上一个萧如。

一抹箫声浸开,楼下人一惊。有人轻声道:“好箫声。”

又有人道:“半金堂吴四在楼上,否则哪有如此好箫?”

旁人面上就不由浮起一丝期待,齐道:“噤声。”

杂声已已,箫声渐亮,混入这余辉烟水中,添了分凝咽哽滞之气。就在众人全不觉得,若无防备处,萧如已依韵而歌:“酒罢已倾颓……”

声音一亮,那落日、黑瓦、行人、店宇、种种景物,似乎就自动做为陪衬一一浮起,衬于她的歌底了。所以那声音虽然纯净,却因这映衬而得浑厚。萧如是歌中好手,她的声音不光依箫韵而成,而是时相缠绵,时而背离,交缠中成其低诉,背离中显其嘹亮。吴四也确实吹得好箫,浅吹深按,俱中关旨。只听萧如歌道:

酒罢已倾颓,秋水长天折翼飞,莫道风波栖未稳――栖未稳,停杯、云起江湖一雁咴。相望已相违,五弦无情信手挥。若到淮边惊夜冷――惊夜冷,披衣、与谁相伴与谁归?

词中本有数处违律之处,都被她巧妙地轻轻处理过去。一曲即罢,正是顺风渡口的民居内炊烟初起之时。众人的心随歌声飘起,又随炊烟飞散,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良久良久,歌声已寂,只有众人耳朵眼里还仿佛依旧回旋着那如吟如喟的深叹――

与谁相伴与谁归?

而水阁窗口,歌者身影已渺,可众人还是不由将双眼向那空空的窗口望去。那个女子是谁?这一场生中,这歌中的人,又是与谁相伴与谁归呢?

楼头的钱老龙已振声而笑:“列位,这是金陵萧女史作歌,不为别的,只为寻人。大家如果有兴,不妨四方传唱一下,并请说明:是‘一言堂’钱老龙请识歌之人一月之后金山顶上一会。”

萧如在这江南地面却是大大有名,楼下的闲人过客听得做歌的人是她,都不由一愣,然后叽喳声起――钱老龙本就是要借萧如之名传语骆寒,约他一月后一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