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光明大手印:文学朝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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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我的灵魂求索——《光明大手印:实修心髓》跋

在我的生命里,一直沐浴着一种光明,它来自遥远的亘古,随风而至,渗入灵魂,将我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农家孩子,熏染成一个受百姓欢迎的作家。它使我超越了闭塞的环境,使我避免了庸碌的同化,使我在喧闹之中拥有一份清凉,使我在孤寂之时滋生一种大气。

它便是佛教独有的智慧光明。它牵引着我,走出小天地,走向大世界。

说不清从何时起,我就跟佛教结了缘。在同龄的孩子尚在玩土窝窝时,我就感到了生命的无常和易逝。

我的家乡处在偏远西部一个更偏僻的角落。当你出长安,过天水,经兰州,沿祁连山和腾格里大沙漠中间的狭长通道,你会走入一个叫“河西走廊”的所在。在中国的历史上,这儿多为“胡人”所居,周时西戎,汉时匈奴,西夏时六谷部,吐蕃更是屡屡将其掠入版图。大漠和大山间,一条道路游蛇般西窜,扭向一个叫嘉峪关的所在。此关雄奇,关内生豪气,出关现悲情,跨出关门,撩眼便见满眼戈壁,苍凉之气,扑面而来。由此而西,虽有几个叫“阳关”、“玉门关”的著名所在,但观其形貌,亦多为苍凉大海中之几片枯叶。它们的存在,仅能充抚慰之念想,而难疗灵魂之焦灼。所以,我很小的时候,父辈们就说:“出了嘉峪关,两眼泪汪汪。”

好在嘉峪关东侧的凉州是公认的好地方。但这“好”,也是相对于戈壁沙漠而言,跟东南诸地,实在是不能比的。这儿山多焦秃,荒无寸草,风沙时现,遮天蔽日,干旱缺水,辄有纠纷。不知上溯至多少辈祖宗起,这儿便因抢水而血流盈地。我用脚丈量凉州大地的那几年,每到一处,便见历朝历代关于处理水纠纷的史料。至于传说,其数目之多,种类之广,不在《天方夜谭》之下。有好些地方,多“以石为证”,欲借无常之石刻,处理永久之纠纷。但那纠纷之血,并不因“石”的存在而绝迹。

我的家乡,就是其中一个极不起眼的所在:凉州洪祥乡陈儿村。关于那乡名和村名,已无法考证其来历。正如我至今不知曾祖父的大名一样,蒙昧的乡人是不会将他们认为的无聊事录之于书传于后世的——再说也没几个识字的人——在他们眼中,吃穿之外的所有事都是扯淡的。也如我十岁以前,心中念想的,总是如何填饱肚子,灵魂呀,信仰呀,在心中连影子也找不到的。

关于我青少年时代的生活,各种报道极多,多以“苦难”名之。但必须强调的是:我小时候并没有一种苦难的感觉。恰恰相反,童年少年在我的生命中留下的,是许多诗意的东西。记得那时,我总跟同院一位大姐姐挖生产队地里的大豆种子。那被湿土泡得软软的、胖胖的东西是我眼中最美的景致。刨出几个后,点燃麦秸,将那所得,丢入火中,不一会儿,我口中便会充满夹带着生面气的美味。我相信,我那时尝到的,是天堂的味道。后来,我将这回忆写进了《西夏咒》。

我十岁后的某一天,这种乐而无忧的生活被打破了。那天,我发现村里死了人。我一再追问父母,他们也没说清啥是“死”,但我却怪怪地“明白”了“死”。那时的幼小心灵里,死是个巨大的黑洞,老躲在一旁,偷窥我。我明明知道,我一不小心,“死”就会吞下我。记得那时,没人告诉我还有来世。我的家乡没有寺院,没有僧侣,没有信仰,没有书籍,没有六道轮回的传说,乡亲们都说:“人死如灯灭。死了,就啥都没有了。”这种观点被唯物论者所接受,一些人怕日后“啥都没有了”,就利用手中职权大肆搜刮。长大后,我才知道,佛教将这种观点称为“断灭”。

在那种“断灭”的文化圈里,明白了“死”的我拼命哆嗦。没人知道一个孩子的恐惧,没人能排解他灵魂的惶恐。每次问大人,他们总笑我。白天还好过些,繁杂总能填满脑子。一入夜,那“黑洞”就向我逼了来,我不敢入睡,总怕一闭眼,它就会吞了我。即使我在疲惫至极后入梦,也每每被梦中的黑洞吞噬,更被自己的尖叫惊醒,而发觉自己一身的虚汗。

于是,我常常从梦中醒来,常常望着被黑暗吞噬的万物胡思乱想。那种没有主题的联想跟我后来放牧时趴在马背上时的想象一样,成为我最早的智慧求索和艺术训练。这种对死神的直观感悟一直伴随至今。一天,一位甘肃作家以为我把他视为对手,我笑道:“你要是这样想,就太看不起我了。我从不将作家当成对手的,无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我的对手是死神。”同样,今生里,我也不会将文学上的成功,当成我生命的成功。我明明知道,面对死神,所有文学上的声誉毫无意义。我曾对作家杨显惠说,我对他的成功由衷表示敬意。因为,百年后,雪漠和杨显惠没啥两样,都仅仅是个符号。而最重要的,是你的作品中是否有一种利众精神。你的所有价值,仅仅是因为你曾经的存在,使这个世界相对美好了一些。当然,这美好,也包括真,包括善。

因为我明白地看到了死神在窥视我,后来的生涯中,我一直能窥破一些东西。我从不与一些人计较眼前的得失,从不在外物上动心思。我在教委工作了多年,我所在科室管着职称评定,但我一直没有职称——职称是多年后才有的。那时,对职称,我是唾手可得的。但我明明知道,相较于死亡,它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我很少参加单位每年的评职称述职会。

人的一生里,总该有一种高贵的心灵和姿态,对权力,对金钱,对地位,都应该这样。当满世界都趋之若鹜时,你应该对它淡淡一笑。

因为明白了死亡,我很小就确定好了人生目标。我的素材搜集是从初中开始的。在学校里,我从不去学那些跟我的人生目标无关的科目。我必须做到我今日之所学,一定要成为我明日成功的基石。我不愿浪费生命,不愿像猴子掰苞谷一样,边掰边丢。所以,当我到四十岁时,我已经构建了独特而丰富的知识体系。

但是,无论我怎样的追求,都无法解除面对死神时的意义丧失。为了寻找灵魂的依怙,为了寻求生命的意义,为了证悟我所向往的真理,我很早就接触到宗教。当然,有时的“接触”,是不自觉的,我甚至不知道那叫宗教。我长大才明白,我熟悉的凉州贤孝中就渗透了佛道内容。

我很小的时候,就能大段大段地吼唱贤孝内容。贤孝对我的影响已融入了血液。写作时,我耳边常响着贤孝的旋律,我总能从其中读出灵魂的苦苦挣扎。那种苍凉和悠远里蕴含的智慧,更成为我幼年最好的灵魂养分。如《吕祖买药》的结尾有段唱词,就是佛教智慧的形象表述:

天也空来哟地也空,

唯有日月转西东;

山也空来哟水也空,

山水相连到处通;

朝也空来哟国也空,

紫禁城里不知换过了多少主人公;

父也空来哟子也空,

只不过临危头顶那么三尺青;

母也空来哟女也空,

只不过在亡灵面前假哭几声;

兄也空来哟弟也空,

只不过是前世的仇人转仇人;

夫也空来哟妻也空,

只不过是来世转来生。

我说那珠宝玉器一起空,

金钱财宝一起空,

世人如果知道这个空空意,

何不到碧天洞中去修行。

你看那西天路上一只鹅,

口含灵芝念弥陀,

扁毛都知道这个修行意,

难道人吃五谷还就不念佛……

凉州贤孝中,佛道的界限并不严格,两种宗教常杂糅在一起。但那时,我并不知道它们是宗教。十八岁时,我才真正地理性地接触宗教。我首先接触了道教,我曾系统地研究和实践过道教丹法,并得到了相应的真传,但我一直没有皈依道教。我跟一些人不同,我不会皈依不能为我解除全部疑惑的理论和教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边读书练笔,一边修炼道法和密法。那年我十八岁,正上武威师范,凉州松涛寺住持吴乃旦就教我一些密法,但那时我并不知道那密法源于香巴噶举。这种修炼的直接结果是,我拥有了一种治疗能力。在武威市双城镇河西小学教书期间,数以百计的病人蜂拥而来,怪的是,经我治疗后,许多人确实神奇地痊愈了。

但求索的我一直无法从道教中找到我向往的真理。随着我智慧的渐增,我发现道教中有许多不究竟之处,进而渐失信心。我开始接触其他宗教,除了基督教、天主教等世界知名宗教外,我还接触了印度耆那教等少为人知的宗教。对耆那教,我至今仍保持着浓浓的敬意。我的接触是了解教理,参照死亡,印证真理。期间,一些教派对异教和异端的屠杀和镇压令我厌恶。我一生向往的,是对所有的生灵都有善意的真理,因为我们人类的共同敌人是死神。我们不应该成为死神的帮凶。我诅咒所有的屠杀。我认为所有的屠杀都是罪恶。

二十多岁时,佛教再次微笑着向我走来。我参拜了更多的高僧大德,如拉卜楞寺金座活佛贡唐仓等。宗教的智慧光芒,已非我小时候从贤孝中接触的那样模糊了。我已经走出了“迷信”的云雾,进入“智信”的境界。佛教那炫目的灵光已击穿了我的灵魂,我忘我地扑入其中,边研讨它的教理,边实践它的教法。我一边修习,一边研究净土,而后禅宗、南传佛教、律宗、密宗等。对每一宗,我都不是浅尝辄止,而是独有所悟,探其堂奥。三十岁时,我已在佛学沙龙里讲授证果法门,即如何从凡夫起,由戒而生定,由定而发慧,进而成就无上正觉。这其中,就有实相大手印的内容。

我真正地了解并接触到“香巴噶举”名相时,已三十二岁。此时,我对佛教显宗的多宗教理,已渐能融会贯通。期间,曾遇许多佛教中人,有居士,有和尚,有活佛,许多人很喜欢我,想收我做弟子,我多学其所长。

在我三十二岁的那个夏季,我终于契入了光明大手印。那时,我已开始写《大漠祭》,渐入佳境。那时,我在一个偏僻的所在租了房子,与世隔绝。每日除写作几个小时外,其余时间都用于禅修,心是宁静到了极致。我不仅放下了世事,也放下了文学。那几年间,我正在原武威市教委工作,时任教委主任的蒲龙先生不给我安排任何工作,我才能出离若斯。后来的几年间,蒲龙的接任者李宝生也默许我不上班,这种状况延续了差不多十年,直到另一位官员接任李宝生后,我才不得不离开教委,到一所叫东关的小学任教。但很快,我以返还工资的方式买回了我的自由。成为甘肃省专业作家后,更有了无限的自由空间。后隐居岭南的一座靠近原始森林的小镇,继续出离,多闭关清修。说明这些,旨在强调在我生命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以禅修之心出离的。

必须提及的是,在契入光明大手印之前,我一向反对将宗教神秘化。那时,我眼中之宗教,是哲学之最高境界。对上师,我视为导师。但到了后来,读者已看到我思想之变化,前后相较,高下如天地。我从此进入的,是一个全新的天地。我忽然从幼小时就缠心的死亡恐惧中解脱出来。我热恼顿释,迷闷顿消,心如无云晴空,明广如天,清蓝如海,不起云翳,不生波浪,每有所欲,却无不随缘示现诸种境界。期间虽也有为文坛污染带来的热恼,但我很快就能窥破虚幻,破除执著,趋向宁静之乐。即使在深入生活时,我也不离禅悦,诸显与空性合一,动静一如,心无尘滓。

我三十二岁后的所有作品,都是它们自己从宁静中流出的。所以,从特殊意义上说,我是个不会创作的人,是作品自己从心里流出来的。在我游遍凉州搞社会调查的多年间,我从不拿念珠,诵咒终日,到夜间,却悉知诵咒几万。游遍凉州,阅人无数,却心无挂碍,空明灵澄,出门如上禅座,归家如入禅室,将偌大天地,视为清修道场。后来,十世班 禅大师的一位弟子印证说: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很难修到这种境界。再后来,经上师印证,我契入的,正是香巴噶举之光明大手印。这一切,都源于香巴噶举诸上师的智慧加持。

我终于寻找到了生命的意义。我常说,我寻找的,不仅是写作的意义,更是生命的意义。我曾对天津师范大学教授汤吉夫先生说:“我从来不将文学的成功当成我人生的成功。我之为文,如善人之铺路,如唐东之修桥,仅仅是为众生服务的一种手段而已。我之目的,非出名,非得利,而仅仅是将我之所悟告诉世人,使他们活得更善良一些,更安详一些,使世界因我的存在而更美好一些。”虽然我也愿意进行技术上的宣传,但这仅仅是不想让这世界活埋我思想时的抗争。在这个浮躁喧嚣的时代,你稍一懈怠,就可能被埋得不知去向。而所有作品,只有在被人阅读时,才能实现它的价值。

至今,我实修大手印已近二十年。这是我从凡庸中觉醒的二十年,也是我从僻壤走向全国的二十年,更是我从琐屑的个人化写作变得充满大气和智慧的二十年。近二十年间,卑琐和自私离我远去,博爱和智慧充盈我心,使我能在最功利的机关安身时也能保持一份清醒的高贵。正如美国宗教学者休斯顿·史密斯在《人的宗教》中所说:“在宗教生活的核心,有一种特别的喜悦,这种快乐结局的前景,是从必要的痛苦中开花结果的,带着人类的困难将被衷心接受而克服的允诺。”

多年间,我遇到了无数生活在“另一个时空”的人们,他们是游离于主流社会外的群体。他们有着与时下文坛和社会不同的价值标准:有穷其一生闭关清修者,有一步一叩达万里之遥者,有舍命舍财求终极真理者。在他们的感召下,我时而放下文学,参与一些有意义的文化活动,如雪漠文化网和天津市蓟县一中红十字会发起的“西部志愿者爱心读书工程”、“西部文化爱心工程”,抢救那些即将被全球化浪潮淹没的中国民间文化。

在这个群体里,我也许是个“俗物”,因为我还靠文学赢得了一些虚名。而这虚名,跟红尘万物一样,是过眼烟云,了无自性的。同样,我也是一个文坛上的异类,因为我总在像《皇帝的新衣》里的孩子那样,说一些“智者”们心照不宣但绝不会贸然出口的话。但我愿意在喧闹之中寻找一份清凉,在迷醉之中保持一份清醒,在庸碌之中体现一种高贵,在大善之前保持一份谦恭和敬畏。因为我知道,承载我思想的肉体很快会消失,无论我多么虚矫和世俗,都不会改变我终究成为白骨的命运。相较于亘古的大荒,我的生命翕忽善逝比闪电还快上万倍。趁着还能表达自己的思想时,趁着还能做一些有益于众生的实事时,我应该投入全部的身心,奉献全部的真诚,宁静专注地做我应做的事。明白了这些,你也许就会明白我为什么写《大漠祭》、《猎原》、《白虎关》、《西夏咒》和《西夏的苍狼》,为什么我的作品中会有一些我引以为傲却可能为人所不喜的章节。

我弟弟死时才二十七岁。他留下的所有遗物中,我最珍惜一本日记。他之所记,不过寥寥几篇。我很遗憾他为什么不多写几篇。我相信,等到有一天,当我的肉身已逝时,也许会有人遗憾我为啥没写得更多一些。在河西学院,千名学子在“雪漠我们爱你”的横幅上签上自己的名姓时,我明明知道,他们所爱的,其实是我的作品所蕴含的利众精神。

《大漠祭》、《猎原》、《西夏咒》等书出版后,我遭遇过许多叫我眼眶湿润的场景。那些读者一定认可我所信奉的精神。他们以认可我的方式向我信仰的大善表达了崇敬。尽管不少人将社会说得黑漆一团,但我的同道告诉我:这世上,总会有一批无法被尘滓污染的干净的灵魂。他们的存在,像火种一样,终究会燎原的。这世界,也一定会因为他们的存在而更美好一些。

本书会告诉你,我遇到了怎样的一个群体,他们的活着跟时下的流行有着怎样的不同。也许,书中所写会对你有所启发。至少,你会看到,在这个星球上,还有另外一种人文风景。也许你会说,能和那些大德生在这个星球上,真是幸运。

人的一生,会不可避免地受到恶的熏染而发生异化,但你不必因此而自暴自弃。你只要自省向上,终究会战胜贪欲的。傅雷在他翻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扉页上题记道:“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所以,你在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必须战胜你内在的敌人。”我也曾为贪欲所困,但我最终降伏了贪欲;我也曾为嗔恨所裹,但我终于将嗔恨踩在脚下;我也曾干过许多的傻事,但我终于懂得羞愧自省,并勇于改过。我是个生来就习气很重的人,在我懂事后的三十年中,我总想战胜自己。我总在诛杀和诅咒自己的贪执。在二十多年的宗教观修中,我每天都将自己的色身碎成万段,施舍给没有饭吃的众生。

这所有自省的源泉,便是我遇到了命运中的善知识。

佛陀说过:“世上有两种人值得尊重,一种是不犯错误的人,一种是犯了错误而勇于改正的人。”我的经历也许会成为你的参照,或能给你以借鉴。正如我每每感叹某书对我的巨大影响一样,但愿此书能为你开启一扇窗口,使你看到另一个群体、另一种活法、另一种追求,进而豁然有悟,安详微笑。

确实,这个时代,还是需要一份高贵,需要一份超然和宁静,需要一份对神圣的敬畏。同时,也需要一份对热闹、喧嚣和功利的淡漠。

这便是我写作本书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