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光明大手印:文学朝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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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白龙背上的舟曲

1.

在我的印象中,舟曲真的很美。

我是2003年8月到舟曲的。那时,打算重写长篇小说《西夏咒》,为积累素材,我就在甘南州挂了职,任文联副主席。一年时间里,我以流浪的形式跑了甘南的许多地方。

甘南多草原,许多地方可以放马驱驰,所以,总有一种辽阔和苍茫的情绪陪伴着我。后来,这甚至成为我小说的一种基调。此后出版的《猎原》和《白虎关》,便明显有种戈壁草原的神韵。

但我一入舟曲,却感到扑面而来的另一种色彩。不到舟曲,你想不到甘肃还有这么美的地方,难怪有人称它为“藏乡江南”。舟曲真有种江南的灵秀呢。

在藏语中,舟曲是“白龙江”的音译。这儿是白龙江中上游,江水如练,扭绞而来,在群山间扭出无穷的灵性。那壁立千仞的峭壁,那绿如凝翠的森林,那奇幻万千的云雾,那时不时便飞过或掠过的奇珍异兽,总让我有种梦境的感觉。

在甘肃,这儿真的太“另类”了。我生长的河西,山皆荒焦,草木稀罕,少有润色,但舟曲却像人间仙境。从明朝起,这儿便有了“西固八景”:仙洞活水、南山笔架、北峰古刹、驼岭水障、露骨积雪、东岩晚照、通泉沃壤、瀑布飞流。瞧,只观其名,便能激活无穷的想象呢。

有人用一首诗概括了舟曲的形胜:“南北亘三山,峰峦入云烟。谷深河川秀,望山不见天。”贯穿全境的是西秦岭和岷山。境内多珍奇动物,如熊猫、羚羊等等。

舟曲多水,多木,多绿,多鸟。每日清晨,我总是被鸟鸣吵醒。空气是绿色的,吸一口,五脏六腑便透亮了。在舟曲的许多地方,都有着跟别处不一样的风情。这儿有藏人,但却跟甘南的藏人不一样。这儿有汉人,但那口音风俗,却明显异于别处。

那时,谁也想不到,一场特大的泥石流会在日后的某一天卷向舟曲,会有上千人死亡,数百人失踪。更想不到,它会牵动共和国的神经,国务院还定了全国哀悼日。

其实,在舟曲历史上,这类泥石流并不是第一次光顾了,只是人们不愿记住它而已。

2.

在几千年前,这儿便有了人类。春秋战国时,舟曲是白马氐与白马羌的地盘。这是两个不同的民族,后人多混而为一。对羌族,大家很熟悉,一句“羌笛何须怨杨柳”唱响了千年;对氐族,知者寥寥。后来,人们将“白马氐羌”称为“白马藏人”,引起学术界争议。事实上,这“藏人”的说法,只是解放初才开始的事。

早在公元前116年,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就开始了“西部大开发”,除建立“河西四郡”以抵御匈奴外,也建了“羌道县”。这是舟曲第一次归属中央版图时的名字,归陇西郡管理。东汉时,羌道县归属武都郡。西晋末年,该地土豪宕昌羌建立了一个国家,起名为宕昌国,羌道县摇身一变,成了宕昌国属地,历经十代,到唐朝时,才重新归属中央。

不久,“安史之乱”的铁骑叩松了大唐的根基,驻守此地的唐兵只好后撤了,留下一个绝好的空当。吐番兵马乘乱杀来,占了羌道县,还顺便把笔者家乡凉州等地也占了。从那以后,陇右之地,遂改姓吐蕃,达三百余年。宋神宗时,才重新收复。此后,随着朝代更替,舟曲的建置也变来变去,像万花筒一样热闹。

1954年,此地正式命名为“舟曲”,归甘南州管辖。

3.

不过,舟曲农村的穷,同样令我震惊。

舟曲多汉人,少藏民。以农耕为主,牧民不多。

舟曲是全国扶贫县,有二十多个乡,多在山区,少有平川,多农少牧,山多陡峭。前些年,舟曲县城甚至很少看到自行车,因道路崎岖,骑车不便。

舟曲农民耕种的土地,多在山上。为了多些能撒种的地方,有些农民甚至从山下背土,背到山上,选个合适之地,用土填了那洼处,就能撒些种子。雨若是不大也不小时,就能滋润庄稼,有些收成,赖以糊口。要是雨稍大些,那辛苦背到山上的土,便会叫那泄洪冲下,形成泥石流。山上老有叫雨冲坏的土地。

也因为这儿老是有暴雨,那山间的沟壑总是很深,坡也越加陡了。

千百年来,从背土上山平地,到暴雨冲坏土地,也形成了一个个循环。许多人就这样老了。我去舟曲的时候,总能在山间碰到佝偻着身子的农民。在那美丽得很像童话仙境的山间,农民那佝偻的身影总是很扎眼。

后来,舟曲便成了全国扶贫县。昔日荒芜的南城外和广河滩,已建成了繁华的商业街市。人们还在历史上泥石流灾害频发区建起了楼房。这繁华,也成了今天泥石流灾难的隐患。

舟曲没有像凉州那样一马平川的沃野。甘肃其他地方常见的“旱”,在舟曲却很是稀罕。老见洪水挟了那泥土,滚滔而来,压房屋,埋庄稼。待得那烈日一晒,淤泥也能填平某些沟壑,造出一块平地来。现在舟曲县城的一些建筑,就坐在白龙江古河道的河漫滩上,其中好些地方,就是由洪淤冲积而成,北高南低,形似河湾泊船。

舟曲地处安多藏区的边缘,藏传佛教的色彩没有甘南的其他县浓。除佛教外,影响舟曲的,还有土著的苯教文化。苯教是藏人本有的宗教,崇尚自然,认为万物有灵。在这种文化熏陶了几千年之后,舟曲人是很少伤害自然的。于是,舟曲上游的白龙江森林公园里,便有了许多巨大的树木。笔者小说《西夏咒》中的某些环境就取材于以前的舟曲山林,其树枝茂密,林阔很大,宛若迷宫。一位老人讲它时,一脸憧憬之色,像怀春的少年讲初恋的情人。

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这儿的砍伐就开始了。当然,这砍伐多由林业部门行施。那战天斗地的豪情,冲光了笨教文化对自然的敬畏。许多不知长了多少年的木材,走出森林公园,走向西部诸地的木材市场。这种砍伐,一直延续到八十年代才被制止。

从卫星地图上看去,昔日的绿龙,有许多龙鳞不见了,快变成白龙了。

因欠账太多,舟曲原本苍翠的山林,已发生了很大变化,由于乱砍滥伐,这里植被已萎缩。二十多年,当地政府虽加强造林,但那刚刚成活的小树苗,总是挡不住啸卷而下的泥流。

自那后,雨只要稍稍大一些,便能发现泄洪裹来的泥流。笔者在《西夏咒》中描写了这种状况:“于是,山崩地裂,千百万野马般的水头涌了出来,扑向空中。水头发出怪啸,宛若雷声。只一下,就将那羊倌冲入石壁,变成历史”,“大水席卷而下,首先卷没的,是争斗的汉子们,然后是村子、驼场、人间的一切”,“正是堵在金刚家河中的那道坝,汇聚了足以毁灭当地人类的大水”,“无论是传说还是预言,结论都一样:能毁灭金刚家的,就是那不期而至的大水”。

一切,都惊人地相似。

在这个全国哀悼日里,愿我们哀之,更要鉴之,能真正敬畏自然,勿使后人复哀后人矣。

4.

相较于泥石流,我更愿意谈谈藏人的婚礼。婚礼是孕育新一代人类的第一步。正如我在《西夏咒》中所说:“那掩埋了尸体的大地异常肥沃,插个脚指头,就能长出一条汉子呢。一代代过去,又会繁衍另一种人类。”

不过,在这一人生大事上,我看到的,仍然是生存的沉重阴影。

舟曲人禁忌很多,如要求男方比女方大,都说:“女大一,没饭吃。”瞧,他们最怕的,总是“没饭吃”。此外,对属相也有许多禁忌。

虽然禁忌很多,但舟曲文化里总有许多解决的办法:或是请喇嘛念经,或是请咒师作法,或是用祖宗传下的方法禳解。只要经过有效的禳解,照样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

笔者参与过一次对夫妻属相不合的禳解:用七根绣花针,和其他镇物,在某个特定时辰,埋入洞房的地中央。此外,在结婚那日,待娶亲的车到来时,在门口放上水盆和火盆。新娘子下车时,先进火,后进水,再进人。这样,据说便“衣食无忧”了。

那儿的农民青年也会自由恋爱,只要条件差不多,父母总会成全的。父母认为的条件,主要是“能干”,长相倒在次要。老有人说:“丑妻近地家中宝”,“老婆漂亮是别人的妻,房子不漏是自己的家”,只要人能干,“上炕能剪几剪子,下炕能炒几盘子”,能种田、能酿酒、能织布,就成了。女方挑男方,也多以“能干”为主。

看得出,舟曲农村的婚姻标准,仍以“吃饭”为主要目的。相亲要看家道,要看健康状况,要看能不能耕地,会不会做买卖。这儿,生存和繁衍,总是头等大事。

考察之后,就要提亲了。提亲是一门艺术,无论男方或女方,都不能送货上门自我推销。要是贸然提亲,被对方拒绝,是很掉价的。所以,男方要找个两家都能说上话的长辈,先去探口风。待对方默许后,才能带着男方父母,备上哈达和青稞酒,在酒壶的盖沿上抹上三点酥油,到女方家提亲。这就叫“点酥”。《西夏咒》也写过它。

提亲者走进女方家后,要将酒放在供桌上,再介绍男方情况。这时,女方不能马上答应,不能显得迫不及待——人家的女子又不是嫁不出去。经过慎重考虑,要是同意婚事,女方就喝完那酒,在壶中装上粮食,再送到男方家。之后,再进行订婚——男方带着彩礼财物若干,正式上门,依次向女方长辈敬酒叩头,然后入席喝酒,互说吉祥话。这时,女方会提出彩礼的具体数目。

订婚是婚姻的重要仪式,双方不能轻易毁约。万一男方毁约,那订婚时给女方家的钱财就不要了,成了女方的遮羞钱。若是女方毁约,要分文不少地退了那男方的财物。

订婚之后是送婚,就是送上女方要求的那些彩礼。女方满意后,两家就会请喇嘛择吉日,举行婚礼。在迎亲途中,要是遇到背水或背粮食者,就很吉祥。要是遇见背空筐、抬病人者,迎亲者多会回避,更要请喇嘛念经,以消除灾祸。新娘到婆家后,那迎接她的下马垫,装的也是青稞、小麦和盐巴。

在这儿,最吉祥的东西总是跟吃食有关。

婚礼时间,长的达十多天,短的不少于三天。期间,男方必须准备大量酒肉饭菜,来款待客人。亲朋乡邻也会赠送酒、砖茶、腊肉、钱币等。这几日,客人们便能大呼小叫,放开肚子吃喝。每一户人家的婚礼,往往是全村人的节日。

在那种吉庆的气氛中,是没人想到泥石流的。虽然山雨一大,总会有泥流淌下,但那是心外的事。

好在经常有人结婚,一次次的喜庆,总是能冲去所有的不快和忧患。

几千年来,这儿虽然频发泥石流,但人类的希望,却总是随着那生生不息的繁衍,传递了下来。

(刊于《北京晚报》2010年8月15日,《读者》2010年第9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