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我的朋友们多是喜欢音乐的人,套用一句征婚启事的格式,叫“酷爱音乐”也成。正如他们原来都弄过诗。
不久前,与L到邹静之家专门去听一盘匈牙利的中世纪弥撒曲,合唱。我们尚未深解其味,静之已深醉其中,眯眼望着别处,喉结微动,在心里跟着唱呢。好像丰子恺画过,在家里请客,自己先喝醉了。此曲他已听了多遍,还如此倾情。那时,我坐在静之收藏的清末红木官帽太师椅上,喝茶吃着萝卜。这盘弥撒曲唱得单纯,傻,也就特别真诚。L听歌时,眼睛比平时亮,还大,像含着泪水又带着笑意,美丽。曲毕,静之叹曰:多好!不知是旋律好,演唱好,还是中世纪的匈牙利好。
在寂寞中,我度过了最近的两年,像成吉思汗说的“除了影子没有其他伴侣,除了尾巴没有其他鞭子”。每天面对默然的家具和书,有时到楼前的花园和树们一起坐坐,一如某作家所言“守望空心岁月”。这种日子的好处在于,可以日日浸溺音乐里面,从中获得想要的所有。我有时想,人要是不期然早卒,未有收听世上妙音该多么可惜。譬如《夜深沉》中京胡的富丽华瞻;《一枝花》中山东大鼓的土腥气;《孤芳自赏》里小提琴的寸弓,麦苗似的;《图画展览会》之“基辅大门”;《叹颜回》的断弦效果;《懒画眉》埙的口唇气流的熨帖。多了,满天星斗。再想,假如巴赫、柴科夫斯基、格里格等大师不出生怎么办?此念一生,不禁愀然。“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我们至今还在黑暗中摸索。感谢大师!如果他们在沈阳,我每天站在大师路过的地方脱帽行注目礼。某夜友人D来电话谈听过拉赫玛尼诺夫的“钟声”的感受,却欲说又休。音乐就这样,永远高于语言。人感动了,又为这种感动而语塞,此乃静之说的“多好”,生活多好,世界多好,多好多好。在岁月中,我们带着各自的弱点活在世上,父母早就不管了,咱们就像底片一样在音乐的圣水里慢慢漂洗吧,渐渐清晰。有一次,我到体育学院田径场,准备跑每周一次的五千米-12圈半。空旷的台阶罗列,神秘如坐满隐形人,主席台上鸽子起落,那儿有米吗?我心中突然响起了苏佩的《轻骑兵》序曲,同时想起了父亲。父亲驼背,勉力抬着头在赤峰的小街缓行,脸冻红了。他年轻时多英俊,眼睛——腰,像金钱豹一般警觉矫健。在后面的慢板里,我感到一群静穆的古希腊人错落立于山坡,肩头垂下西藏喇嘛那种绛紫大氅,仁者、贤者、尊者,风吹他们,呼啦呼啦的。我心一软,蹲下了,却看到草芽已在早春探出脑袋,兴致勃勃张望。我把头低到草芽的高度,一看,地表什么玩意儿袅袅上升,透明,这是阳气,后悔没带塑料袋,贴地皮灌点回去呼吸。
朋友相聚,十年前在谈文学。五年前喝酒。现在说着就到音乐以及健身上啦。老了,没力量爱姑娘也没力量爱钱,就爱旋律吧,钻进音乐的被窝里充无赖小儿,挺好。
我的一个朋友说过一句振奋人心的格言:声色犬马,从“声”开始。太对了,声永远高于色犬马。他认为,古人不愧为古人,很早就懂享受,首先倾听。也怪,古人没有英国音箱和CD,没听过《阿姐鼓》,马勒,不知道卡雷拉斯把歌剧《托斯卡》的“星光灿烂”唱得你脑海宽广,星星如蝴蝶轻落指尖,令人屏息,却说出“声色犬马”这么高明的话,比“饮食男女”更合人心。享受这东西是奸臣,人一老,它就离你远去,吃不动,喝不动,更无法踢足球。音乐不是,伴你终生的忠诚,从摇篮至墓地,从不抛弃你。
《吴门琴韵》有一曲《捣衣》,古香古色,听过让人抄手仰望南山,悟出什么勾心斗角尚不及小孩滋尿研泥为丸来得有趣。音乐让人又天真又美丽,《金刚经》第十四品句云:“深解义趣,涕泪悲泣。”此哭是喜极而泣,乍窥佛法之后无上的欢喜。音乐也让人悲欣交集,身上毒素随泪水出去了,面有安详清净之美。而不是由于倾轧、猜忌、畏葸、恐惧、装傻、斗狠而形成的尽管奸诈仍然愚蠢的脸。林肯说“四十岁以后的人要为自己的脸负责”就是这意思,人会由于心计而丑而美。我对职业的最大梦想是在交响乐团当一名敲三角铁的,其他乐器咱们来不了。但敲三角铁也不得了,偶尔“当”一下,也是乐曲的组成部分,虽南面王不易。我梦想到——费城?柏林?芝加哥的——交响乐团当门房、仆役、擦皮鞋的,如白石老人印日“青藤门下走狗”,天天偷听他们排练。听到赫伯特·冯·卡拉扬用指挥棒“啪啪”敲曲谱,生气地说:“小提琴再美点!”我听后一怔,继续偷听。晚年将向孙子重孙子们描述卡大师风采如何如何,像齐如山当年讲梅老板。我设想建立一个机制,人死后阎王爷(老干部由马克思)审查,问你这辈子听过什么音乐?没怎么听的死者,一律不许死,回去!阎王爷或马克思严厉地训他们。死者说,您看我们这么大岁数,身体也不好,放行得了。不行!阎老马老说,重活三年,好好听音乐。这些人回到阳界,第一句话就是:“放音乐。”CD、磁带,买了一堆。听了一年,他们说,唉,咱们真是白活啊,怨不得人家不批准咱们死呢。第二年,他们已经年轻,搞黄昏恋。第三年,纷纷给阎马二老含泪写信,不去了,我们爱乐,一心活着。
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