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们读到一些深刻的话语时,会像海水流进眼里,就在一怔的刹那,痛楚但已经令人难忘。
譬如英格索尔的一首诗。
每一只摇篮都在问我们
你来自何处?
每一口棺材都在问我们
你去往何方?
这样的诗触目便惊心。它无由地在心里浮现,默念两遍,如诵佛偈。我觉得这诗如同一尊白玉钵,里面宛然盛着生命的分量。
生与死都是人生大事,怎样死与怎样生共同显示一个人的尊卑。
拿刘胡兰来说,我从小就熟知她的故事。这故事在当时激发的只是对国民党的仇恨。直到几年前,我才猛然想到故事的另外一面,即刘胡兰对死的态度,就有咀嚼不已的味道。
一个云周西村的农村女孩,如何能面对铡刀这样坦然呢?她只有15岁,虽然无知无识,身上却能淋漓展示高僧修炼一世的上乘境界。佛与耶稣亦不过如此。杀手当着刘胡兰的面,已经铡了六个共产党员,那场面可谓血光满目,一般人看也不见得敢看一眼。对刘胡兰,生的条件不算苛刻,自首就行,只要声明叛党便能保全性命。这对有的人来说并不难,许多近年出国的人表示过放弃党籍。
刘胡兰选择了死,自己躺在了铡刀下面。
我顿悟,这种死法何等尊贵。的确“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15岁的女孩,竟有一腔凛烈之气。对她的评价,毛泽东的题词极其精当,“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八字涵盖生死,不须再添一言。
刘胡兰从容赴死的谜底原本也深奥,为了信仰。除了信仰,没有人能够付出生命而不悔,古今莫不如此。人们在谈“慷慨就义”这句成语时,轻飘飘地从眼前溜过去了。如果静下心想,人的慷慨可以施于金钱、田地,谁能慷慨到献出生命呢?
塞内加说过:“倘若世上的一切都不允许你高尚地活着,那么世上没有一样东西能阻止你高尚地死。”
高尚地死,的确没有人能够阻止。但古今有几人能从容践诺。
有的人或许生的伟大,但死时并不光荣。
而大多数人,面对死神免不了手足无措,哭哭啼啼,这无可责备。庸众不能摆脱其庸。
有一个人(仿佛是萧伯纳)说:从两件事上最能看清人的本质,即娶什么样的女人和临死时的表现。
爱因斯坦得知自己患上不治之症,断然拒绝治疗。他认为:“我的生命只意味着研究物理学,如果不能研究物理学,活着还有什么用呢?”
伟人对于生命,都有自己独特的看法。
苏格拉底在被人用毒酒处以死刑之前,平静地说:“生与死,很难说哪一样更好。死,不过是另一场戏的开幕而已。”
苏格拉底被免除死刑的条件是放弃传播他的学说,苏氏一笑置之。
“我不放弃真理,”苏格拉底说,“如果我的儿子有一天放弃了真理,就请你们用处死我的方法去处死他。”
这话让天地都为之一惊。
清代的高僧虚云大师,行脚山东,路遇八国联军的洋兵。
洋兵用枪抵住他胸口,问:“怕不怕死?”
虚云大师神态自若,答:“如果我注定死在你手里,就请便吧。”
洋兵为他挥洒自如的神气镇住了,收枪而去。
弗洛伊德在回忆录中记载他与美国心理学大师亨利·詹姆斯的一段交往。詹氏当时年届80,有心脏病。他们一同在郊外散步谈心,弗洛伊德发现身旁不见了对方。回头看,詹氏蹲地捂胸,心脏病犯了。过了一会儿,他心绞痛缓解,继续和弗洛伊德谈笑风生。他说:“刚才我以为自己不行了。”
“那你为什么不招呼我?”弗洛伊德问。
詹姆斯淡淡一笑:“我不想麻烦别人。”
弗洛伊德感慨万端,80岁的人已近死神门槛了,但詹姆斯却不愿因此给别人添麻烦,躲过险境后,依然谈笑自若。
马克思的二女儿和女婿,终生无子嗣。他们觉得人过了70岁,就会成为社会的累赘。作为革命家,法拉格在70岁之前决定自杀,妻子劳拉同他一起自绝。
有人认为,一些贤哲对死的看法近于轻率,其实轻视死并不是不尊重自己的生命。他们对生命的尊重是在生前更多更好地为社会奉献,于死就能了无牵挂。
清代诗人袁枚曰:“男儿为报君恩重,死到沙场是善终。”对军人来说,战死沙场,乃是最完善的结局。
“人固有一死”,这话的确不错,但“生活的依托是行止而不是岁月,是思想而不是呼吸,是感情而不是钟点”(菲·白利)。法轮常转,生生死死原本是密不可分的。生命的质量,远远高于数量。活得长能证明什么呢?只能证明活得很长。一个人活得再长,对永恒岁月而言,亦不过刹那而已。
印度的瑜珈教认为,人的生命不是以年月日计算的,而要用“息”来计算。一呼一吸即“一息”,人的一生注定以多少“息”为限。因而操瑜珈术的人,讲究呼吸的深缓悠长。反过来说,由于疾病或其他原因造成气喘吁吁的人,无疑在耗费自家的性命。
瑜珈的观点,以中国禅宗的话说,叫“人定”。这是一种安详、平和、与世无争的心态及价值观。
但细想,不论把呼吸控制得多么完美,也只是单纯地活着而已,瑜珈大师也免不了有辞世的那一天。除了生理延年益寿的意义外,找不出更积极的价值。
死,固然是一个人肉身的永久灭寂,但一个民族是不会死的。如果一个民族都不畏死,它所迸发的力量就极为惊人。抗战时期,河北孟县一个大村的几千口回民躲逃兵祸,才出几里,有人喊:“鬼子把清真寺烧了!”人们站定回首,老老少少无不流泪。他们全体冲回村里,虽然手无寸铁,咬着牙和日本人一决死生,男女老幼悉数殉难。
侵略者如果遇上了这样的民族,无论如何也赢不了一场战争。
抗日名将张自忠,相貌堂堂,豪气逼人,战死的经过充满英雄色彩。他的副官马孝堂回忆说:“总司令猛然前仆,旋又站起,右肩出血了。到了十里长山还在前线指挥,接着左臂也流血了,他还站在那里,怒目圆睁,大声呼喝指挥。总司令突然向后一歪,右胸喷血,溅了我一身。敌人一窝蜂冲上来,总司令命令我走开,说:‘我这样死得好,对国家,对民族,对长官,心里都平安了。’接着闭上了眼。”
中国人讲究忠烈,其境界可使鬼神变色。西湖边上岳飞庙正殿后面,立一块石碑,上刻黄庭坚手书“武官不惜命,文官不爱钱,天下可以太平矣”。中国的事固然复杂,但之所以还有前途,凭的只是中国人的这一点精神。
大革命时期,广东佛山市大沥镇的农民自卫军领导人谢伦,在“四一二”之后,连同71岁的老父亲谢泰珍一道被捕,押到村边砍头示众。敌人欲先杀谢伦,他提出:“稍后老父一步而死。”谢伦跪行到父亲面前,叩头行礼道:“请父亲大人先行,儿子给您送终了!”
谢泰珍眼泪夺眶而出,镇定走向屠刀。
谢伦在父亲尸体前再次叩头,挺起身,随父而去。
谢伦尽忠于革命,尽孝于父亲,死得荡气回肠。
先贤殉身,不仅酷烈,也有似水柔肠。方志敏得知自己被处死刑,在狱中抒情地写道:“在我埋骨的地方,或许会长出一朵可爱的花来,这朵花你们可视为我的精神寄托吧!在微风吹拂中,如果那朵花上下点头,那可视我在向中华民族解放奋斗的爱国志士敬礼!如果那朵花左右摇摆,那就视我在提劲儿唱着革命之歌,鼓励战士们前进啦!”
方志敏怀着这样的心情走向了刑场。
对于他的死,人们感受到的不仅是悲壮,还有摄人心魄的美。这是人的精神在极点迸放的极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