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以前报站明确,“大西菜行车站到了”,无一字多余。现在改革,如:
“棒槌岛牌羊肝羹提高视力提醒你大西菜行车站到了。”
我想了半天才听明白。这里面有棒槌岛、羊肝羹、视力,屁股后面跟一个大西菜行。这就像迎面踢过来五个球,守门员不知扑哪个好。
还有“爱司美林眼科准分子治疗近视只需一分钟提醒你泰山路车站到了”。
“月光齿科洁齿护齿还您美丽微笑提醒你前方到站华洋大厦。”
我以为听到了梦话,想了半天悟出这跟坐车有关,跟到站也有关,而且,这也是为了大伙好,坐着车让你知道怎样提高视力,牙到哪里去白,属于美丽人生。
但我觉得似曾相闻,想了三站地,恍然,文革有一阵就这么说话,启齿前,背一段语录。
甲:要斗私批修。给我拿一管牙膏。
乙:狠斗私字一闪念。三毛六。
甲: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有醋吗?
乙: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没有醋。
甲:中阿友谊万古长青。有火柴吗?
乙:多思。刚卖完。
甲:我失骄杨君失柳。这钱太破了,换一张。
乙: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破什么破?不换!
甲:我跟白求恩同志只见过一面,那还是在晋察冀边区。不换就不换,你生气干吗?
乙:金猴奋起千钧棒。我不稀得跟你生气。
甲: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你注意态度。
乙:妇女解放之日,就是革命胜利之时。我就这态度!
难怪毛泽东对文革后期的许多做法感到“讨嫌”,多好的话这么一弄也成了周星驰电影。公交车的报站仿佛可以理喻,但还是理喻不了。虽然牙白,近视也好了,但容易使人忽略站名。我就是光听“羹”什么的早下了两站,这也是一种“信息不对称”。
在公交车这种场合,乘客表面上冷漠、懈怠,仿佛很放松,其实人在任何公共场合都不放松。在公交车坐一个小时,比干一个小时的体力活还要累,因为紧张。紧张的来源不仅由于车辆走走停停,人流上上下下,景物虚虚实实,还在于人处于近距离的身体接触——距离小于30厘米,就开始分泌大量的预警激素。在潜意识中,这是不安全的表达。人与动物一样,陌生对象出现在超近距离,会引发奔跑、反抗、搏击等带有敌意的欲望。而这些行为不能释放时,则疲劳。因为应激荷尔蒙是不可逆的,只能在运动中消耗,无法按原道回去被身体吸收。这是紧张的人疲惫的原因。譬如两个仇人对视一分钟,其体力消耗足以使他们累倒在地。而在公共空间——车站、商场、飞机和大巴之内,消除紧张的方法是耳根清静。此际,大量声音信息会激发更多的紧张激素。不管是洁齿还是明目都令人焦虑,至少是困惑。所以,人在公交车上突兀听到“羊肝羹”,要眨巴眼睛想半天——紧张导致智力下降。
现在信息太多了,多到脑袋装不下的程度。用刘齐的话说:“现在哪还有叫脑袋的,早就改叫垃圾处理器啦!”人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是由于人的味觉神经有自动关闭的机制。但人的听觉与视觉都不会暂时关闭,暂聋暂盲是可怕的事情。人的大脑有一种无法改变的功能,即不断地追索意义、词语以及所有事情的意义。在无意义面前,大脑由于寻找不到答案而引发焦虑,当然这是积累到固定阈值之后的事情。如果在人权当中引申出一项“安静权”的话,公共场所的这些广告无疑损害了这项权利。权利是伴随选择而产生的。譬如电视机的开头与频道转换器就给予观众看与不看的权利。市场竞争正在剥夺这些权利。在无孔不入的资讯面前,人群中呈现一张张冷漠的脸。在城里,已经很难看到纯朴生动的脸了。这和多种因素相关,与无法回避的喧嚣也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