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上学不几日,拿回来一样东西——三角形的红旗,上书“一年二班”。
孩子没想到,老师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她,因此双眼发光,脸蛋上的红晕久久不散。
这是路旗。泰山小学一年二班的学生散学后,往右拐直至51号院的孩子(五六名)在这面旗帜下鱼贯而归。我女儿是掌旗的人——其实说举旗即可,但“掌”更高昂。
接下来给这面旗找棍,因为它只需一尺长,就算不上旗杆了。全家人一致思考哪里有这样一根神奇的棍。后来姥爷从后院庞杂的藏品中找到一截柳木,菜刀削之,砂纸磨之,若有漆,必将漆之。总之,旗举在小女手中,在各个房间中招展。睡觉,她把旗放在枕边,睇视流连,最后困得不行,还拼力看了一眼。
那时,我不觉得她可笑,而在分享她的光荣。家长们执意送给孩子的好东西,比如食品、玩具,不一定是她的最爱。家长们容易忽略的在于,一个人,不管多么幼小,对荣誉都抱有渴望。而荣誉只在人群共处的时刻才产生。在可以贯穿人的追求中,荣誉即一。当然,追求荣誉而引发的手段种种,则是另一个话题。这里只是说,小孩子上学会被一种标志所激动,是神奇的体验,譬如,红布与柳木组成的“一年二班”,是没上学的顽童无法企及的大境界。
从那时起,小女早晨上学前,把旗认真卷好放入书包——因为上学并无追随者,无须打旗。放学,她手举红旗走在小队人马的前面,带着羞涩的笑容行于弥漫着烤羊肉串和朝鲜冷面味儿的人行道上,身后乃是随员。她想象许多人都在看这面旗子——“一年二班”,而掌旗的人是她。
傍晚时分,我看到女儿归来。当时街上叫卖声四起,积雪在地上化为泥浆。她身穿香槟色的伊里兰牌羽绒服,肩背大书包。因为袖子长,小旗在袖口只举出半截,没有风,旗未招展,更无猎猎的声威。但旗举在孩子手里,使我看到这条大街多了一个认真的人。我当时想,孩子即使长大了,也不必为当年的认真感到幼稚。所谓成熟多是油滑与苟且。事实上,在所谓“幼稚”的举动下,有许多人完成了成熟世故之人永不可及的事情。譬如伦琴,他发现阴极射线在暗室里对不同物体有不同的透光度。这种射线是电流通过超低压气体时的一种现象。伦琴让妻子把手在射线和照相底片之间放了片刻,经显影产生了世上第一张X光照片。科学界称之为“伦琴射线”,但这位德国与荷兰人的后裔执意叫做“X射线”,意谓“未知”的射线。
伦琴的研究并无功利目的,尽管这项成果给医学界带来了福音。他将射线称为“X”是因为不知晓它的性质。后来,劳厄及其学生证明这种射线和光一样具有电磁波的性质。伦琴寡言,谦逊,天真,喜欢登山,是1901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
人生可喜处之一,在于童年都葆有天真。如果人刚降生已圆滑虚伪就可怕。人受过所谓“教育”之后,经历所谓“社会”之后,再秉持童心则太难。许多人,特别是艺术家与科学家,不可谓不刻苦,不可谓不认真,却得不到命运女神的眷顾,谜底即在此。上帝手里的成功入场券,留给孩子和像孩子们一样的成年人,无视老谋深算之辈。曾有画者向我诉苦,说如何如何却不成功,何故?我几乎话到嘴边,但还是没说出来。我想说,你比不画画的人还要奸滑世故,哪能画什么好画?画到极致,什么笔墨构图,已居末位,除非有一颗童心,才得上苍欢喜。
话说远了,想到这些,是由于另一个原因:人们寻找喜悦,却不知喜悦是怎样产生的。掌旗可使一年级小女生快乐,成年人怎么快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