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天地间不疾不徐地漫扬,仿佛预示一件事情的发生。
雪的静谧与悠然,像积蓄,像酝酿,甚至像读秒。我常在路上停下来,仰面看这些雪,等待后面的事情。雪化在脸上,像蝴蝶一样扑出一小片鲜润。这时最好有歌剧唱段从街道传来,如黑人女高音普莱丝唱的柳儿的咏叹调,凄婉而辉煌,以锻金般的细美铺洒在我们身边。这时,转身仰望,飞雪自穹庐间片片扑落。这样,雪之华美沉醉就有了一个因缘或依托。1926年4月5日,托斯卡尼尼在米兰斯卡拉歌剧院指挥《图兰朵》的首演,在第三幕柳儿唱毕殉情之后,托氏放下指挥棒,转过身对观众说:“普契尼写到这里,伟大作曲家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说着,托斯卡尼尼眼里含满了眼泪。
跟雪比,雨更像一件事情的结束,是终场与尽兴或满意而归。包括雨滴刷刷入地的声音。而雪是一种开始。我奇怪它怎么没有一点声音。我俯身查看落在黑衣上的雪片,看到它们真是六角的晶体,每个角带着晶莹的冰翼。原来它们是张着这种晶翼降落人间的。在体温的感化下,它们缓缓缩成一滴水。而树,白杨树裂纹的身躯,在逆风的一面也落满了雪绒。那么,街道上为什么不响起一首女高音的歌声呢?“金矿”苏莎兰唱的《蝴蝶夫人》——“夜暮已近,你好好爱我”。
我看到了一个小女孩,裹着绿巾绿帽,露出的脸蛋胖如苹果,更红如苹果,与她帽顶的红缨浑然一色。我从她外突的脸蛋看出,她在笑。我为这孩子的胖而喜,为其面庞之红而喜。倘若是我的女儿,必为她起名为年画,譬如鲍尔吉·杨柳青·年画。红红绿绿的年画在毛茸茸的雪里蹒跚,向学校走去。
雪就这么下着?
就这么下着。
入夜,把小窗打开,飞人的雪花滑过台灯的橘色光区时,像一粒粒金屑,落在稿纸上,似水痕。纸干了之后,摸一下如宣纸那么窸窣,可惜我不会操作国画,弄一枝老梅也好。
在雪的绵密的前奏下,我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事实上,生活每时每刻发生着许许多多的事情。但愿都是一些好事,我觉得这是雪想要说的一句话。
在厚厚的白雪上,麻雀起飞。它们圆滚滚的,身上惭愧地带着大气污染积蓄的尘灰。远看,我甚至诧异:土豆怎么会飞到房檐上呢?它们的确像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带泥的土豆。
回到家里,我再次从彩图本的鸟类辞典里找到麻雀,它的褐色的翎羽原本也是精致的,虽无艳丽,却不失鸟类的优雅。当然从格调上说——一位研究格调的人认为——紫与褐永远是下层社会喜爱的色彩。幸好麻雀未想跻身上层社会。也许它飞过动物园时,瞥见孔雀在铁丝笼里踱步,以为上层社会都要生活在笼里,于是大喜,一跃冲天。
我看到麻雀在深可埋膝的雪上起飞时,激起粉末。想到麻雀坚劲的两爪蹬地飞升时,竟受到了雪的“解构”,就像一个人踩在一排西瓜上投篮一样,力不胜负。我想麻雀一定会生气。而我想到它们踢腾得雪花乱溅却使不上劲,就想笑,此不仁也。
在雪中,麻雀寻找食物很难。昨天有一只钻进了我住的楼道里。听到脚步声,这只麻雀“乒乓”撞窗。可怜的飞行家不晓得世上还有玻璃。在我儿时,见到小鸟入楼,不知会怎么的快乐,而现在是想让它出去。我把二楼过道的窗子打开,但不知怎样诱它从三楼下来,三楼就是楼顶。回屋,攥两把小米顺楼梯撒了一路。我坐在家里想象,麻雀款款啄食,拾阶而下,口腹渐饱,逾窗起飞。当然这只是我的揣摩。过了一会儿,我探望,鸟没了,楼梯上的小米却黄澄澄的让人心疼。若有老太太走过,肯定骂,哪个王八这么败家,或说这人真傻,背小米上楼,连撒了都不知道。我赶紧扫人撮子,沿屋檐撒了一溜儿,给麻雀搞一些明天的早茶。它们发现后,会惊讶,边吃边探讨:你们说真有圣诞老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