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药里,甘草是君子,既和且合。人以甘草之性称誉气味清芬的人,如蔡元培,如胡适之。
甘草在我家乡的名称为甜草。吾乡不光有这个名,还有这种草。小时候,我们结队去南山游玩,发现扛铁锹的人士后,舍游玩尾随之。他虽然回头瞪我们,像轰麻雀一样撵我们走,我们就不走。因为他是挖甜草的人士,这从肩上的铁锹已看出,窄而圆,兜土。用不了多会儿,就能看到他挖草的伟岸身姿。
甜草不像人参那样稀缺,也不是俯仰俱是,也得找。找到了甜草苗,掘洞挖一整根。所说甜草当然是甜革的根,粗的如马鞭,深入地下约二三尺。挖甜草的人一点点掏这个坑,不能伤草根的皮。伤了就治不了咳嗽了吗?也能,但医药公司压等级,卖不上价。
我们围观甜草怎样重见天日,为人类造福。等这人累得出汗,脱了外边的褂子;再脱,露扇状肋骨,甜草差不多快挖出来了。它外皮如红松,瓤浅黄。我们已知它充满了甜,在牙齿的嚼挤下源源不断地涌出甜汁。这时连唾沫都是甜的,珍贵,不能随便吐。
挖甜草的人士知道我们用意,把松针似的小根须扔过来。嚼之,甜味小,倒是土味大,那也比啥也不嚼幸福。
我们儿时缺少糖。糖啊,我们多么想念您。当一个人的嘴里有了糖之后,什么艰难险阻都能克服。比如跳墙找丢失的小猫,比如上房换漏雨的瓦,比如为别人挑水,往小棚端煤,擦玻璃,找猪。只要人家拿出一块糖——挂蜡的花纸两头一拧,里边包着的就是糖。我们问:干啥?那人不紧不慢地说:给我推一车劈柴。我们问:几个人?意谓出几块糖。他撇着嘴,手在兜里掏掏,过半天才说,三人吧。说着拿出三块糖。耶!这是现在说的话,表示高兴。我们从他手里夺过糖,推车,随他前往木材厂。
糖有无穷的吃法。含着,让甜水流向咽喉,不咽。坚持到最后,“咕咚”下去,得大甜。把糖鼓于左腮和鼓于右腮,甜味是一样的。糖在腮旁,少说话,嘴角漏风,还容易把糖水漏下去,要“咝咝”抽气回收。若把糖放在舌头底下,甜味好像没了。而糖在牙间冲撞,左而右,右而左,声音震耳,咣啷咣啷,比过火车声还大。当然最痛快也是最短暂的吃法是嚼,如雷贯耳,地动山摇,一块好糖转瞬土崩瓦解。这里说的糖不是奶糖,不是巧克力,是甜菜糖。坚硬褐黑,一分钱买一块。吃完了糖,有人还舔舔糖纸。如果是玻璃纸,还可以举着观察太阳。
然而糖太少了,我估计那时候全国也没多少糖,援助越南一点,援助阿尔巴尼亚一点,剩不了多少了。咱盟公署家属院一百多户人家,只有小卖店一玻璃罐的糖,一年到头不怎么见少。有时,我们走进小卖店观光,鹰钩鼻子的女售货员手伸玻璃罐里,沙沙弄出响声。响就响呗,我们假装没听见,顺手在敞口的木柜里拈一撮青盐放嘴里品味。
“你说盐要是甜的多好!”二刚永远说这句,说了一百多遍。
“可不是咋的。”杜达拉达回答。我们舔盐,眼睛看着远方。但谁也不敢嚼盐。嚼——盐?那可太厉害了。
在没有糖的日子里,我们远足南山。并不是每次都能遇上挖甜革的人士,十次无一次。遇上也只是尝尝小须子。一回,国瑞把铁锹从家里偷出来,我们上山挖甜草。到了半山腰机井那儿,还没找到甜草的苗,有一人像疯子一样跑过来,连说带骂,仿佛要杀掉我们。我们吓得撒腿就跑,跑到铁道线止步。回头看,那人还站在墙头上骂,手比画,像打拍子。
追咱们干啥?大伙纳闷。也没惹他呀?一人路过,见我们傻傻地站立,挨那人的骂,问:“你们挖甜草了吧?”
“对呀。”我们回答。
“甜草坑把他的毛驴腿别断了。明白不?还不快走!”
啊?我们又一阵狂奔,到国庆旅社停。驴腿别断了?这个驴也够倒霉的了。我们想象驴之一肢陷于坑里,无法自拔,是挺可怜。可我们也不敢上山挖甜草了。那时,要想甜一下,是多么难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