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几天是冷清的。人们让他们专心致志地沉醉于幸福之中。
一大早,比斯加拉就神色惊慌地敲响新房的门。欧仁的病状很令人不安。雨果急忙跟着朋友赶来,发觉他可怜的幼时伴侣正在说胡话。
实际上,欧仁·雨果是一个比弟弟更敏感更好强的人,天分也很高。只是弟弟从小就很会说,而欧仁却喜欢把话藏在心里。
小时候,欧仁也是推着翻斗车载着阿黛尔在院子里疯跑、看着阿黛尔一天天长大的一个。还在很小的时候,他就暗暗地爱上了她。可是他从来都不说,而阿黛尔也从来都不知道身后有这样一双眼睛。
可怜的小伙子就在暗恋中苦苦地折磨着自己。雨果与阿黛尔订婚的消息传开后,他的苦楚更加深重。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同是一母所生,凭什么维克多在文学上总要一步步压着他?凭什么阿黛尔偏偏要爱上弟弟而不是爱上他欧仁?
新人婚宴上耀眼的烛光使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当大伙举杯新人表示祝贺时,他狠狠地摔碎了酒杯。机敏的老师比斯加拉已经发现了他情绪异常,不由分说就拥着他离开婚宴大厅走回他自己的卧室。
欧仁彻底丧失了理智。他暴跳如雷,狂叫怒吼,指天画地,好像面对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他点亮了房间中所有的蜡烛,仿佛就要进行一场盛大的婚礼。他挥刀把屋内的几件家具劈斩成一堆堆的碎片,宛若正与强敌进行殊死的搏杀。
等雨果和阿黛尔赶来,痛苦疲惫的欧仁正抱着枕头失声痛哭。
整整一个月,欧仁都由阿黛尔和维克多、保尔·傅仙和维克多的表弟特列宾莎轮番着侍候。但他恢复得很慢,维克多只好求助父亲了。
必须把这事通知莱奥波德将军。将军立即从布卢瓦赶到巴黎。
对于父亲来说,他发现漂亮的欧仁,自己在科西嘉和意大利时所熟悉的那个满头金发,快快活活的胖孩子,以后在马德里那个前程远大的中学生处在狂妄之中,心如刀割。他决定把他带到布卢瓦住一段时间。
欧仁显得恢复了理智,甚至能写信给维克多,向他的新家祝好。他描绘他们的父亲和他们的后母待他如何好。
但是不幸,他的病又复发了,如此严重,以至不得不把他送回巴黎,上艾斯基罗尔大夫的诊所治疗。住院费每月四百法郎,家庭无力支付。雨果出面活动,获准让哥哥去圣一莫里斯镇,在罗阿耶·高拉尔大夫的诊所治疗,由政府负担医疗费用。
医生们诊断为不治之症。这样,可怜的欧仁变成了一个活着的死人,连兄弟也很少来探望。1823年12月12日他写信给雨果,说道:“我到这里有七个月了,仅见过你一次,阿贝尔两次,想必你想看到我,要实现这计划大概不难。”字里行间蕴含着悲伤的责怪之意。
对于雨果来说,这可怕的命运是经常使他忧郁和感到隐隐的内疚的一种原因。难道不正是他,在诗歌和恋爱方面都胜过哥哥,才使哥哥陷入绝望的境地吗?
虽然,他并无过错,更谈不上有罪,但事实上兄弟的影响是经常出现在他脑际的题材。剧本、诗歌、小说,不管什么形式,他都要接触这个题材。
有时该隐更名为撒旦,或《巴黎圣母院》中的克洛德·弗洛罗、或《城堡里的伯爵》中的约伯,有时他以自己的真名出现,例如在《觉悟》和《撒旦的末日》中。
或许他的另一个哥哥的名字阿贝尔更增强了他脑中盘桓不退的观念。然而雨果并未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毋宁说是欧仁出于嫉妒,对他扮演了该隐名的角色。但雨果总是在恶梦中看见诸如活埋“铁面人”坐的牢房、多尔克玛达的坟墓等情景。
他总是想象着在一个低矮的拱顶下,有某种不幸在黑暗中潜伏。
在雨果身上,沉思者总是强过沉思。他获救了,因为他把幻觉的不安升华为诗歌,他牢固地植根于现实。但从欧仁身上,他看到了自己也许会变成的样子。
所有在新婚之后几个月里认识他的人,都注意到他那种征服者的神态,和“骑兵军官拿下一个哨所后”的那种举止。这种神气来自于屡获成功之后他对自己力量的感觉,来自于占有了这位挑中的女人的喜出望外,还来自于在重与父亲亲近时意识到的那种军人的崇高。
阿黛尔很快就怀孕了。1823年7月16日,也就是在他们结婚后的第九个月,他们爱情的结晶小列奥波特·雨果就降临到了人间。
年轻夫妇欢欣至极,充分地享受着初为人父人母的自豪。可是好景不长,就在10月9号,小生命呱呱坠地还不到三个月就夭折了。
雨果坠入到了黑暗中。他真怀疑这是不是上帝在惩罚他的不恭。好在阿黛尔快又有了孩子。1824年8月28日,他们的长女列奥波蒂娜·雨果的哭叫声终于响了起来。
雨果兴奋至极,拼命地写作。这当然出自对于荣誉的向往,但也不可回避地包含着许多实际的因素。4000法郎不是金山银山,他得挣钱养活这个三口之家。
当时法国惊险小说很流行,特别是在年轻人中,喜欢读惊险小说的读者很多,年轻的雨果也很喜欢读惊险小说。在读了不少惊险小说之后,雨果产生了写一部惊险小说的想法。由于是初次尝试写作惊险小说,他吸取、借鉴了一些已发表的惊险小说的创作技巧。
在写这部惊险小说时,雨果经常同新婚的妻子商量,阿黛尔也喜欢读惊险类的小说。
雨果创作时很投入,一写起来就忘记了吃饭、睡觉。阿黛尔精心地照顾雨果的生活,不时地给他送上一杯茶,或是一杯咖啡,又想办法把饭菜做得可口,让雨果吃得舒服,获取足够的营养。
在写作过程中,雨果写出一段以后,就拿给阿黛尔看,请她谈感受,提意见。阿黛尔总是认真地倾听丈夫的叙述,并仔细思索,提出自己的看法。
1823年,雨果写完了中篇惊险小说《冰岛魔王》。由于是刚刚迈进小说创作的领域,他对自己的作品会获得什么样的反应,心里不太有底。尽管妻子说很吸引人,但毕竟是自己妻子的评价。
雨果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把《冰岛魔王》送给了一家出版社,又怀着同样的心情等待出版商的回音。那些日子真有些寝食不安。
过了没多久,出版商把雨果叫了去。当他返回家里时,阿黛尔立刻迎了上来,焦急而又不安地问:“怎么样?”她似乎比雨果还要着急。
“你猜猜看。”雨果卖着关子。
“我猜不出来。”阿黛尔观察着雨果的脸色。
“你觉得结果会怎样?”雨果又问妻子。
阿黛尔从丈夫的脸上看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于是说:“我觉得结果会不错,怎么样?出版商同意出版了吧?”
雨果笑着说道:“出版商看了很感兴趣,说马上就出版发行,还说了不少称赞的话。”
阿黛尔笑着问:“是称赞小说呀还是称赞你?”
雨果说:“都称赞了,他说小说写得不错,也说我很有创作潜力。”
阿黛尔高兴地说道:“今晚我们去饭店吃饭,庆贺一下。”
雨果酝酿已久的小说《冰岛魔王》终于正式出版了。如果说,雨果在诗歌创作中奉行的还是传统的、陈旧的古典主义创作方法的话,那么在小说创作中他已经在开始悄悄地离开这个旧营垒。
《冰岛魔王》写的是一个爱情故事。雨果这时看过不少英国的浪漫小说,因此在自己的这部爱情小说中加入了不少奇特的情节。主人公冰岛汉是个骇人的怪物,他吃人肉,拿仇人的脑壳做杯子,书中还穿插了由熊、魔鬼、谋杀、绞架、刽子手、刑罚等奇特或富有刺激性的描写,使这部小说带上了一种新颖的浪漫色彩。
然而,小说发表后引来了评论界的一片反对声。注重规则、理性的高雅古典主义文学有宫廷做它的靠山,因此在19世纪20年代,虽然已是强弩之末,即将消亡,可是在文坛上,仍然拥有很大的势力,对于这样一部不合章法,充满奇思异想的小说自然是不会叫好的。
于是,年轻的雨果成了法兰西文坛上关于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争论中的一个备受关注的人物。
长篇小说《冰岛魔王》的出版,不容置疑地使雨果被人列人了“居心险恶的混蛋”的名单。
而且,由于他在自己的创作中,着意摆脱旧文体的种种束缚,抛开那种程式化修饰语的枷锁,使他逐步地成了浪漫主义营垒中的主要人物。
雨果的好朋友、诗人维尼读了这部小说专门给雨果写来一封信,信中说:
你创造了一部美妙、不朽的作品。你已经成了法国的司格特式惊险小说的奠基人。还有,我在报纸上看到关于你和你的小说的评论。你的观点是对的,只要作品好,就会引起报界的注意。
雨果觉得朋友来信对他小说的夸奖有些说过头了,但对朋友给他的鼓励还是很高兴。
一天早晨,雨果打开《日报》见到了一篇评论《冰岛魔王》的大文章。作者是著名的作家夏尔·诺迪埃。文章批评了这部小说的不足,同时又赞扬了作者那光辉灿烂的才华,丰富形象的语言和广博的知识。指出了它与英国浪漫小说的联系,作者预言,这部小说将使人们争欲一读。
雨果阅后,心悦诚服,急忙去找诺迪埃,向他表示感谢,但他不在。第二天诺迪埃携全家回拜了雨果,就这样雨果认识了诺迪埃。诺迪埃待人谦逊,性情温和而且文思敏捷,最擅长讲故事。他一下子迷住了雨果并把雨果引进了他的生活圈子。
既是批评家又是小说家的诺迪埃比雨果大22岁,生活经历奇特。他是一位还俗的奥拉托利会修士,后来在贝桑松成为革命首领人的儿子。
这是个优雅而喜欢冒险的人。他既有霍夫曼的气质,又兼有植物学家、昆虫学家、画家、旅行家和对哥特艺术爱得发狂的考古学家的秉性。他无所不知。他加入《辩论报》,后又参与《日报》的工作。
先是以同志,继而又以兄长的态度支持年轻作者,并且逐渐坚定。
在1824年,每逢星期天总有一些作家文人聚集在诺迪埃宽敞的客厅里。年轻的雨果也是这里的常客。大家在一起随意聊天,诺迪埃是这个团体的核心人物,他总是靠壁炉站着,讲个故事,或是青年时代的回忆,或是神怪故事。
随后,便开始文学争论。雨果那时还没有完全离开古典主义的旧营垒,从对文学发生兴趣到开始进入这个领域的整个童少年时代,雨果主要是生活在这种文学传统中,其影响自然是根深蒂固的,争论有时便是由雨果挑起的。
文社的成员们对生活和文学的看法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是大家都感到有必要向古典主义文学的堡垒法兰西学士院的陈规陋习作斗争,探索新的手法和形式。雨果的新的文学观念正是在数不清的聚会和争论中逐成的。
在雨果那套坐落在沃吉拉尔街的小住宅里,也常有热闹的聚会,最常来的是一些年轻的画家,那是雨果最近刚认识的。
当时,法国画界除旧布新的革命比文学界开始得早,年轻的画家们讲话不留情面,不压低嗓门,不屈从权威,这种画家和文学家的会合加速了雨果走向浪漫派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