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这篇小说选自《聊斋志异》卷六。是一篇深刻揭示科场营私舞弊的力作,也是作者的代表作之一。作者展开丰富的想象,运用讽刺的手法,借助阴间深刻揭露了科考场上主考者公然索贿、敲诈考生的黑暗现实。
原文
闻人生,河南人。抱病经日,见一秀才入,伏谒床下,谦抑尽礼。已而请生少步,把臂长语,刺刺且行,数里外犹不言别。生伫足,拱手致辞。秀才云:“更烦移趾,仆有一事相求。”生问之,答云:“吾辈悉属考弊司辖。司主名虚肚鬼王。初见之,例应割髀肉,浼君一缓颊耳。”生惊问:“何罪而至于此?”曰:“不必有罪,此是旧例。苦丰于贿者,可赎也,然而我贫。”生曰:“我素不稔鬼王,何能效力?”曰:“君前世是伊大父行,宜可听从。”言次,已入城郭。至一府署,廨宇不甚弘敞,惟一堂高广;堂下两碣东西立,绿书大于拷栳①,一云“孝弟忠信”,一云“礼义廉耻”。躇阶而进②,见堂上一匾,大书“考弊司”。楹间,板雕翠字一联云:“曰校、曰序、曰庠,两字德行阴教化;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礼乐鬼门生。”游览未已,官已出,鬈发鲐背③,若数百年人。而鼻孔撩天,唇外倾,不承其齿。从一主簿吏,虎首人身。有十余人列侍,半狞恶若山精。秀才曰:“此鬼王也。”生骇极,欲却退。鬼王已睹,降阶揖生上,便问兴居。生但诺。又问:“何事见临?”生以秀才意具白之。鬼王色变曰:“此有成例,即父命所不敢承!”气象森凛,似不可入一词。生不敢言,骤起告别,鬼王侧行送之,至门外始返。生不归,潜入以观其变。至堂下,则秀才已与同辈数人,交臂历指,俨然在徽纆中④。一狞人持刀来,裸其股,割片肉,可骈三指许。秀才大嗥欲嗄。生少年负义,愤不自持,大呼曰:“惨毒如此,成何世界!”鬼王惊起,暂命止割,跷履迎生⑤。生忿然已出,遍告市人,将控上帝。或笑曰:“迂哉!蓝尉苍苍,何处觅上帝而诉之冤也?此辈惟与阎罗近,呼之或可应耳。”乃示之途。趋而往,果见殿陛威赫,阎罗方坐;伏阶号屈。王召诉已,立命诸鬼绾絏提锤而去。少顷,鬼王及秀才并至,审其情确,大怒曰:“怜尔夙世攻苦,暂委此任,候生贵家;今乃敢尔!其去若善筋,增若恶骨,罚令生生世世不得发迹也!”鬼乃箠之,仆地,颠落一齿;以刀割指端,抽筋出,亮白如丝。鬼王呼痛,声类斩豕。手足并抽讫,有二鬼押去。
生稽首而出。秀才从其后,感荷殷殷。挽送过市,见一户垂朱帘,帘内一女子露半面,容妆绝美。生问:“谁家?”秀才曰:“此曲巷也。”既过,中低徊不能舍、遂坚止秀才。秀才曰:“君为仆来,而今踽踽而去,心何忍。”生固辞,乃去。生望秀才去远,急趋入帘内。女接见,喜形于色。入室促坐,相道姓名。女自言:“柳氏,小字秋华。”一妪出,为具肴酒。酒阑,入帷,欢爱殊浓,切切订婚嫁。既曙妪入曰:“薪水告竭,要耗郎君金资,奈何!”生顿念腰橐空虚,惶愧无声。久之,曰:“我实不曾携得一文,官署券保,归即奉酬。”妪变色曰:“曾闻夜度娘索逋欠耶?”秋华嚬蹙,不作一语。生暂解衣为质。妪持笑曰:“此尚不能偿酒值耳。”呶呶不满志,与女俱入。生惭,移时,犹冀女出展别,再订前约;久久无音,潜入窥之,见妪与秋华,自肩以上化为牛鬼,目睒睒相对立。大惧,趋出;欲归,则百道岐出,莫知所从。问之市人,并无知其村名者。徘徊廛肆之间,历两昏晓,凄意含酸,响肠鸣饿,进退不能自决。忽秀才过,望见之,惊曰:“何尚未归,而简亵若此?⑥”生腼颜莫对。秀才曰:“有之矣!得勿为花夜叉所迷耶?”遂盛气而往,曰:“秋华母子,何遽不少施面目耶!”去少时,即以衣来付生曰:“淫婢无礼,已叱骂之矣。”送生至家,乃别而去。生暴绝三日而苏,言之历历。
注释
①栲栳:用柳条纺织的汲水器具,形似笆斗。②躇阶而进:不按台阶级次,大步跨登而上。躇,越级。③鲐背:驼背,形容老态。鲐,鱼名,体呈纺锤形,背隆起。④徽纆:捆绑犯人的绳索。⑤跷履:踮起脚跟行走。⑥简亵:轻慢不庄重;指闻人生极不庄重地穿着内衣。简,简慢、懈惰。亵,不庄重。
赏读
顾名思义,“考弊司”,本义应是考察弊病,纠正错误的衙门。而作者在这里反其意而用之,这是却是指专门作弊的地方。题目就具有很强的讽刺意味。这篇小说通过记叙河间人闻人生在虚幻中游考弊司的所见所闻所感,深刻揭示了科举制度的黑暗。作者塑造了一位贪婪凶残、丑陋无比的恶鬼形象,表达出作者对科举的衡文不公、营私舞弊的极大愤慨之情。作者一生致力科举,可是一直到六十多岁也没有考中,一生穷苦潦倒,作者通过幻想塑造这样一个恶鬼的形象,明显地寄寓着作者对自己多年科考失意的愤懑之情,明写阴间,实际上控诉了现实的黑暗。
极强的讽刺意味是本文的主要特点之一。除题目上具有讽刺意味外,从对考弊司堂下的两副对联上也可看出。在堂下的石碣上,刻着“孝弟忠信”、“礼义廉耻”,讲的是做人要讲究仁义礼治信。孝敬老人,兄弟友爱,为人忠厚守信,讲究礼义。在楹间刻着“曰校、曰序、日庠,两字德行阴教化”、“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礼乐鬼门生”,意思是阴间的学校,都重视德行的教化,各类读书人聚在一起学习礼乐,都是鬼王的门生。“由以上两副对联,让人想到这”鬼王该是怎样的德高望众之人?可谁想却是一个名叫虚肚鬼王的贪婪恶鬼。其名字的意思是空着肚子等待大吃大喝的饿鬼。名字就有很强的讽刺的意思。从下文中我们不难看到由这个虚肚鬼王掌管的考弊司实质上是一个不讲忠信,无廉无耻,不行教化,不生礼乐,专事营私舞弊的肮脏地。这与前文的两副对联形成鲜明对比,产生强烈的讽刺效果。
想象奇特、刻画人物形象生动,也是本文一大特点。作者对科场上种种黑暗现象愤恨已久,于是借助奇特的想象,赋予鬼王的丑陋无比的外形:“卷发鲐背,若数百年人;而鼻孔撩天,唇外倾,不承其齿。”同时让他有可卑的下场:阎王让鬼卒抽掉他的善筋,增其恶骨,永世不得发迹。作者借着离奇的想象,表达出对科举制度下的恶鬼们的强烈憎恨之情。同时作者还以奇特想象虚构出鬼王的种种劣行:规定秀才要割下大腿肉作为见面礼,而且规定若能“丰于贿者,可赎也”,这明显是他索贿的卑鄙手段。闻人生请求免去秀才割肉的见面礼,而鬼王却摆出一副铁面无私的姿态,说这不能改,这是父命。明明是营私舞弊,却又装出道貌岸然的样子,讽刺意味何其深,形象何其生动!作者借闻人生的口直接抒发了自己的不可遏制的愤怒:“惨毒如此,成何世界!”“闻人生”这个名字意味深刻,通过游“考弊司”,真是看透了这个黑暗世道,看透了人生。
文后作者又用较长篇幅来写闻人生被“花夜叉”所迷的情节,表面上看仿佛游离了主题,实际上是用妓院来衬托考弊司的卑鄙无耻。妓院和考弊司二者都是以索取为目的,但妓院毫不隐讳,可虚肚鬼王挂着考弊司的匾额,题着表白礼信的联幅,却大行营私舞弊之实,其卑鄙、可耻比妓院尤甚。这样写来,更深刻地表达了文章的中心。
总之,这是一篇深刻揭露科场营私舞弊的黑暗现实篇章,在思想上、艺术上均可称之为优秀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