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翻译家孔保尔这几个字,心里竟有点非同寻常的感觉。平素和文学圈里的朋友说作家和作品,已经司空见惯,作家这个头衔已不稀奇。中国作家协会的会员已接近五位数,翻译家(仅搞文学作品翻译)有多少人,我无法估计,而和我打过交道的不会超过两位数,孔保尔无疑是离我最近且相识多年的一位翻译家。孔保尔搞英文翻译的事,我知道得早了,却没有产生翻译家这个概念,直到大约一年前,我才从一份资料上获悉,他翻译出版的长篇小说有七部,短篇小说近二百篇,堪称翻译家了。
认识孔保尔,大约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我那时住在乡下老屋,每有会议或办理柴(应为煤)米之事才进城,午间休息依着惯例到《延河》编辑王观胜宿办兼用的屋子闲聊,多次遇见孔保尔。那时候他大约二十出头,一张好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宽不窄不长不短的脸面上,有一个端正更显得秀气的鼻子,嘴巴也是大小适度。初见他第一面时,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然而此前确凿未曾谋面,略作筹思,却是我意念里头《红楼梦》里的贾宝玉(相异于电视剧里的那位贾宝玉)。另一个个性化的印象是他脸上的笑,他见面打招呼时便笑眯眯的,聊天时也多见那种自然的笑浮出来;似乎见不到他的愁苦表情,更难见怒容了;偶尔说到颇为严重的受伤害的事,竟然是带着满脸的笑容给同坐者叙说,可见其的旷达,这显然和贾宝玉相去甚远了。
在我的印象里,大家和孔保尔说话都是直呼其名,几乎没听到过带着姓氏的全称,粗心的我竟然好长时月不知他尊姓孔,可见他和文学朋友的融洽。最初认识时,他在一所中学当英语教师,时间不长,调到省上一家大旅行社任英语导游。我想那样一张周正的脸和那自然而又阳光的笑容,肯定会和陕西的历史文物与地理风光一样让欧美游客沉迷。上世纪90年代,他调到西安电视台从事《英语新闻》播音员,直到今日已经成为《今日西安》栏目的制片人、大型活动部主任兼总导演。我罗列他的生活和工作历程,不在炫耀他的晋升,而是要显现他一直都在具体而又不容疏忽的岗位上工作,几百万字的翻译作品,都是在业余时间完成的。所谓业余,无非是礼拜天和节假日,更多的当属夜晚。我能想象并钦佩保尔的毅力,促成这毅力几十年不见松弛的动因,就是对欧美优秀文学作品的痴迷。
在上世纪80年代保尔做英语导游的时候,已经翻译了美国作家的两部长篇小说《魔鬼的罗网》和《绑架总统》,前者是畅销书作家西德尼·谢尔顿的杰作,不仅在美国畅销,保尔翻译该作出版后在中国大陆也发行三十多万册,可见同样赢得了中国读者的阅读兴趣。我现在遗憾的是当年竟没有发现这部作品,说来有因,就是在当时,我曾经寻找并买到过谢尔顿两三部长篇小说,是为着正在酝酿的《白鹿原》的写作如何能引发读者阅读兴趣的难题。我选读谢尔顿的作品,就在于他的小说在美国的长销和畅销,读过之后才知道,他的作品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畅销书,其中有甚为丰厚甚至尖锐的社会内容。保尔翻译的《魔鬼的罗网》,我却错失了阅读的机缘。
其后,他陆续翻译出版了《绑架总统》《地球上的最后一座小镇》《儿戏》《隐讳》《挖掘》《金门惊魂》六部长篇小说,都是在美国和英国文坛引起非同凡响的佳作。仅以2009年译林出版社出版的《地球上的最后一座小镇》而言,这是美国作家托马斯·马伦的处女作,出版后一举成名,连续四年高居美国畅销书榜首,遂被译为三十多种文字。小说以1918年夺去世界一亿多人口的西班牙大流感和第一次世界大战为背景,选取美国西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镇,人们在自保和救人的两难之中痛苦选择,深刻地揭示了疾病和战争这种谁也躲避不开的苦难对人生活和心灵的伤害以至毁灭,也揭示出人性这样一个普遍性命题。马伦笔下的这个地球上的最后一个小镇,有别于那些通常所见的怪异的生活习俗的状写,而是以人性这个大命题,触动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肤色人群的灵魂颤动,当属文学杰作基本的也是至高的品格。
保尔还翻译了欧美几位堪称大师的作家的短篇小说,其中对英国作家多丽丝·莱辛和美国作家欧文·肖的短篇小说是集束式的译介,一次都是五六篇,在《译林》和《外国文艺》杂志上集中发表,无疑都是这两位大家的不同风格的代表作。莱辛是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保尔在2008年的《译林》杂志两次翻译发表了她的七篇短篇小说,让中国读者及时领略到这位刚获得诺奖的炙手可热的作家的艺术风貌。其中的《一个未婚男人的传奇故事》是一篇堪称经典的短篇小说,小说中涉及一个重大命题:南非的种族歧视政策以及白人对黑人尤其是对黑人女性的非人道伤害,这个短篇小说的精神负载就具有了超常的容量。其艺术手法更是别出心裁,完全颠覆了传统的叙事套路,环环设套,大故事中套进小故事,叙事视角多有变化,把一篇短篇小说写得变幻无穷而又淋漓尽致。欧文·肖是美国现实主义作家,著作浩繁足可等身,独到之处在于他是黑色幽默的开山鼻祖。他的作品无论长篇小说或中短篇小说,均切近现实生活,让异国读者产生故事和人物就在自己身边的真实感受;文字简洁精确,故事引人入胜,美国评论界把他推到海明威的艺术境界。保尔在《外国文艺》上一次翻译了欧文·肖五篇小说,让读者可以感知这位大师的艺术景观之一斑。
美国作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是一位著作等身的女作家,属于文学范畴的诸多门径她都涉猎过,且都有独特卓越的见解。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意识流小说,这是我最早见识的意识流小说的范本,那是上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初的中国文学复兴时期,西方的各种文学流派都引入中国,意识流小说是最热门的一个话题,我在订阅的《世界文学》上读到过她的短篇小说,直接见识到欧茨的艺术风貌之一味。后来得知,她不囚于一种意识流,而在象征主义、神秘主义等方面都有探索,美国评论界对她的创作定论仍是以现实主义为根基。保尔评介了她具有代表性的短篇小说《约会》,这被公认为是她的经典之作,也是她意识流小说的杰作之一。作品直接揭示当代美国人的精神困惑和女性悲剧,其社会生活的容量在一个短篇小说的有限篇幅里达到了难能实现的丰厚;加之以自由自如的意识流笔法,《约会》成为一篇出类拔萃的经典之作。也许是早年初读欧茨作品的难忘印象,我便企盼保尔能多译介一些她的作品。我也曾给他建议,把那些短篇小说汇集成册出版,让如我一样的读者阅读方便,不知因为何故,至今未见出书,难免遗憾。
谈到翻译,作为英语盲的我很自然会想到最现实的困难,欧美不同国家有不同的历史背景,有不同的社会风情,包括方言,等等,都是文学翻译最需要解决的基本课题。保尔告诉我,他是通过阅读来解决。他读书涉猎广泛,知识面很宽,举凡美国英国这些国家的政治、历史、风俗以至医疗等生活习俗,都有了解。这是他搞翻译必做的基本功课,他做得颇扎实。保尔的翻译作品已引起较为广泛的反响,有评论家对保尔的翻译作品做了多角度的评价和论说。
我很感佩保尔的专注精神,至今他仍然任职于西安电视台,工作繁重,却依旧在休假日和夜晚翻译着英美文学作品,累计超过四百余万字,可以想见其辛劳和专注的精神。保尔从来不张扬不喧哗,更不必说炒作了,似乎少有人知道他在文学翻译领域的成就。保尔几十年默默伏案,把优秀英语小说包括世界名著翻译为汉语文字,以飨中国读者;译著不断出版,且引起好评,当属最切实最可靠的劳动回报,想来他从中获得心理慰藉,也获得依旧默默伏案再译新著的力量。
2012年7月5日二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