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生活和工作的几十年里,每到公历五月中下旬的初夏时节,无论是行走在乡间土路上,抑或是坐在月光朦胧的自家小院里,都会听到“算黄算割——算黄算割”的鸟叫声。在乡村叫得上和叫不上名字的诸多鸟儿中,最让人亲切的鸟叫声,莫过于这种被乡人称作“算黄算割”的鸟儿了。没有任何神秘的因由,这种鸟叫声提醒庄稼人,麦子黄熟一点就要及时收割一点,不能等得整块麦子全黄熟了才收割。那样往往会被骤来的暴风雨毁了成熟的也是即将到口的麦子。其实,麦子一边黄熟一边收割,这是任何一个庄稼人都明白的常识,谁也不会太在乎空中响着的这种“提醒”。然而,人们对“算黄算割”的鸟鸣声和对这种鸟儿的亲切感,在于它传达的小麦即将成熟的喜讯。对于喝了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的苞谷糁子的庄稼人来说,麦子成熟最切实的意义,便是碗里可以挑出美味的面条了,锅里可以烙出酥脆的白面锅盔了。尤其是那些日子过得紧巴到吃上顿愁下顿的人家,早已瞪着眼瞅着麦苗返青,拔节,吐穗,扬花,再由绿变黄,“算黄算割”的鸟叫声,既撩拨着他们急不可待的心,也搅动着他们亏欠太久的饱腹的欲望。
在我幼年的记忆里,虽然没有饥饿,却对纯粹的白面馍馍有一种本能的期盼,盼到过年,可以吃到白面包子、饺子和臊子面,过罢初五,就换成苞谷面馍了。再盼到收割麦子,打下新麦,直到地净场光,大约半个月左右,馍和面条都是新麦磨下的纯白面做的,之后又以苞谷、豌豆等杂粮为生了,正所谓“跟着碾麦子的碌碡过个年”。打下第一场新麦,磨下白面,母亲总要先烙一张焦黄酥脆的锅盔,为割麦子拉运麦子碾打麦子没黑没白劳作的父亲改善生活。我却早已迫不及待地守候在锅台边,看着母亲把擀好的白面锅盔放进锅里,当即发出吱吱吱的响声,便有香味弥散开来。及至三翻三扣,满屋满院都漫浮着锅盔的香气儿,我早已口水连连下咽了。母亲把烫手的锅盔从锅里拎起,旋即摆放到案板上,拿起切面刀切成大小匀称的方块。我急不可待从她刀下抓过一块还有点烫手的锅盔,咬出嗄嘣脆响的声音,那是美味香甜到刻骨铭心的吃食了……我对“算黄算割”鸟叫声的敏感,源自幼年的生存感受,即使活到这把年纪,每到初夏时节,在城市的街巷里听到树梢上一声连一声的“算黄算割”的叫声,脑子里便浮出在案板上从母亲刀下抓过锅盔的情景,口中似乎有口水溢出……
同时浮现于脑际的图像却有点不堪,那是在收割过麦子的麦茬地里搂拾遗丢的麦穗的情景。父亲和母亲收割完一块地里的麦子,母亲回家做饭,父亲用木轮推车把一捆捆麦子拉运回麦场上,麦茬地里遗丢的零散麦穗,要用竹篾或铁丝制作的一个大筢子搂拾,这是我要干的活。其实不单是我,凡能拖动那把筢子的农村男孩,都要干这种劳动。其实那筢子的分量并不重,搂拾的麦秆麦穗也已晒干,没有多少重量,难耐的是头顶火辣辣的太阳,直晒得裸露的胳膊由红变黑,再脱下一层层白色的皮来。在河川的小块水田里,地头有白杨树,搂到地头可以在树阴下乘一会儿凉,还可以从水渠里撩水洗脸。最难受的是在坡地上,地块大,周边见不到一棵树,更见不到一滴水,拖着筢子从地这头搂到那头,再从那头搂到这头,头顶的大太阳晒着,脚下的麦茬地也像火烤一样,满脸满身都流出汗水,直到没有汗水可以流出,喉咙里也似乎有一种着火的焦灼。这是我幼年从事的劳动项目中最不堪的一种。父亲又拉着空车到地里来装麦捆,大约看到我不堪忍受乃至气急败坏的脸色,没有安慰或劝导,只是平静地说一句,这会儿你想一想白面锅盔就好办了……
后来上了中学,读到唐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不是听人教诲之后才得知,而是在能拖动那把搂拾麦穗的竹筢的幼年就知道了“粒粒皆辛苦”的道理,是用流尽汗水再无汗水流出的切身感受获得的生存道理,盘中的餐更具体为母亲案板上的一块锅盔,或一碗纯粹麦子白面做成的面条。我对这位已记不得名字的诗人产生了敬重和亲近感。
记不清哪年看到一幅画,是一个拾麦穗的女孩,扎着羊角辫儿,穿着红兜肚,模样是天然的好看,正在收割过麦子的麦茬地里捡拾麦穗。我看见这幅画面,当即想到我拖着筢子搂拾麦穗的情景。我体会到的不堪和画面上那阳光而又富于诗情的美形成反差。我拾麦和搂麦是生活真实,画面上拾麦穗的女孩形象展现的是艺术化了的生活,未必要把拾穗者被太阳炙烤得淋漓的汗水和脱皮的肌肤的不雅画出来,那样就缺少诗性的浪漫诗性的美了。
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是个大命题,我从喜欢上文学就面对这个命题了,几十年过来,依旧朦朦胧胧莫衷一是,姑且不赘。倒是宁可淡忘幼年搂麦穗拾麦穗的记忆,多欣赏画中所洋溢的诗性韵味,当会有一种解脱的轻松。
2012年7月31日二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