裔兆宏:您在《白鹿原》之后,几乎没有新的长篇小说问世。而现在一些网络写手,三个月就能出长篇;出版界更是如此,一部看似洋洋大观的读物不足一个月就可推向市场。您认为当今的中国文学作品还是否需要底蕴、厚重、深度?
陈忠实:我觉得对于作家来说,文学作品,尤其是长篇小说,应该是源自于个人的生活体验。《白鹿原》凝结了很多我个人的生活经验,可以说,它是我生命的提炼。当然写作是很自由的状态,不同的作者有不同的创作方式,我不想评论别人的写作方式好不好。我只能说,让我三个月就出一本书,我做不到。
至于底蕴、厚重、深度这些词,我想它们都跟我们这个民族的历史有关。中华民族号称五千年的文明史,这段五千年的文明史实际上是一部沉重的历史。从“三皇五帝”的神话传说到秦始皇统一中国,从“五代十国”再到元明清时代,中华民族不断发生的分裂、统一过程,这个历史本身就很沉重。即使到了近现代,这种状况依然存在,从鸦片战争到辛亥革命,从“五四”运动到抗日战争,从新民主主义革命到十年动乱的“文革”,几乎在上个世纪前半叶的中华大地上,所发生的事件本身就是沉重的历史。作为一个有使命感、责任感的作家,如果要涉及民族命运,你要写这样的过程就不可能轻松。这是因为不是你要沉重,而是民族本身就沉痛、沉重,我起码是这样的感觉。
裔兆宏:您曾说过《白鹿原》是没有续集的,那《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产生的背景是什么?
陈忠实:我是不会写《白鹿原》续集的,因为我对那段历史的感受已经完成了。我一直认为,作家在作品写完之后,就不该再说作品之外的话。在我已经出版的六十多种小说、散文、选本和文集之中,除了编辑要求,我很少写序言和后记。作品就让读者去看吧,文学圈内的作家、评论家,也任他们去审读。作品里头所包含的东西,相信读者和评论家都能理解,都能完成这个交流,所以没必要再写了。但在朋友们的劝说下,我还是在《白鹿原》出版十六年后,写下了这本《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
实际上在《白鹿原》出版以后,就不断有人跟我约稿,希望我将《白鹿原》背后的故事写出来,也有出版社邀请我写自传,但我一直没有动笔。我认为,作家生命的意义就是创作,作品就是作家的传记。但在盛情难却之下,我答应试着写一下创作手记。对创作的理解,作家和读者的角度是不同的。作家把人生体验形成一本作品——跟读者交流的作品。如果你的作品没有表述出来的东西通过其他方式表述出来,那不算数,因为作品没有表述出来,读者感受不到。当时我还有一个心理,就是和我同时代的每一个人都经历过国家的经济困难和政治灾难。在农村,这种苦难可能就更深重了。我高中时的好多同学,吃的苦不比我少,有的写作能力也不比我差,但是没有人去找他们写自传,让他们把自己受的苦表达出来。为什么要找我陈忠实写自传?无非就是因为我写了几篇小说嘛。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这么做。
我对于《白鹿原》的创作激情是至今难以忘记的。1985年,我开始创作中篇小说《蓝袍先生》的时候,开头写的是解放前一个关中乡村的小知识分子的家庭。这个乡村私塾教师家庭的背景,把我幼年乡村生活的记忆一下子就打开了!这些回忆给我带来了很大冲击,朦胧地意识到其中有着挖掘不尽的故事,于是我就萌生了创作长篇小说的想法。此后,我开始研究西安周边一些县城的《县志》。解放前蓝田县最后一部《县志》的主编,就是《白鹿原》中的朱先生。《县志》中有五六卷是记载贞妇烈女的。第一页记载的是某某氏,她十六岁结婚,十七岁生子,十八岁丧夫,然后就是抚养孩子,伺候公婆,完成一生。这是我记忆里的妇女生命史。往后的一个比一个文字少了,排在最后的竟然没有任何事实的记载,仅列一个人名字。翻了几页,我就推开了。可是,就在推开的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这些女性,用她们的整个生命过程,才换取了她们在《县志》上就四五厘米长的位置。可悲的是,后来的人没有谁愿意翻开它。随后,我又把《县志》拿过来,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当时,我就想算是向她们行一个注目礼吧。
很多生活中其他方面的事情,时间长了我都会淡忘,不过有关写作,特别是《白鹿原》的准备、写作过程,我不敢说是刻骨铭心,但过了十几年淘汰不掉的,都成了永久的记忆。
《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这本书只是我写作的感受,距离自传很远,因为基本没写个人的生活经历,最多就是涉及《白鹿原》创作时的一些生活。
裔兆宏:您认为文学创作经历过程中最痛苦的是什么?
陈忠实:每一个不同阶段,都有不一样的痛苦。我感觉在选择新的艺术创作之前、还没有找到途径的时候,那就是最痛苦的时候。这在我的中短篇的写作过程中也都发生过。
裔兆宏:有很多社会职业是遗传的。比如我们发现最多的是画家,最少的则是作家。为什么作家承传这个职业的很少,木匠等工匠都很多?您的三个孩子中有没有当作家的?
陈忠实: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发现文学创作不是技术,应该是一种创造性的劳动,仅凭一种概念上的学习是不可能的,它更多的是凭个人对社会生活的感悟和体验。我的理解是,作家的天才是一个很难理解的概念,我把它物质化一下,就是一个人对文字敏感的神经,这根神经可能从很小的时候就产生了。
是父母给了子女那根对文字敏感的神经。要知道,一个对数字敏感的人是对科学有兴趣的,而对色彩敏感的人可能会成为画家。像钱钟书考大学时,他的数学成绩为零,但考大学的文章却写得很好,可见他对文字是敏感的,对数字是麻木的。你要让钱钟书当数学家,他的世界就不会精彩。还有一个例证,作家的许多子女之中,可能会有一个成为作家的,不是父母对那个孩子的影响的结果,而是他生来就有一根对文字敏感的神经,那根神经就是天才的物质化。鲁迅、茅盾、巴金、郭沫若等大家子女的人生选择都是如此。即使是画家的遗传人,如果没有创造性,那也是不能成为真正的画家的。所以我的子女中没有人成为作家也就不奇怪了。
2010年4月二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