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生态文学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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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城市与异化的焦虑

城市是人造品的巨量堆积,是一些钢铁、水泥和塑料的构造。标准的城市生活是一种昼夜被电灯操纵、季节被空调机控制、山水正在进入画框和阳台盆景的生活,也就是说,是一种越来越远离自然的生活。这大概是城市人越来越怀念自然的原因。[24]

——韩少功城市和城市生活描写的意义在于它能够让我们很快进入到生态危机的现实语境中,它所揭示的属于现代人的生活方式代表了我们这个时代物质和精神的主流导向,城市中的大多数人是被城市所左右的,个体在互不相识的人群和车流中被簇拥着往前走,人们在城市里拼命工作,也拼命享受。“其实,城市与乡村一样,同样是人的一种存在可能,两者之间根本不存在谁高谁低、谁好谁坏的问题,关键是立足于人性的本然矛盾状态。”[6]城市生态和乡村生态是相互依存在一起的,是人类生活的两种基本状态。确实,任何文化都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充满破坏性又具有建设性的欲望和享乐因素,正因为有了它们,文化才能不断裂变、斗争,在彼此的消长中推动着文化的更新、发展。人类不能失去的是自我反思、批判和纠正的能力,历史的真实不能被田园的虚幻所遮蔽,乡村和城市中同样充满需要抚慰的生命。然而,站在生态现实的角度来关照,由于城市人口的集中膨胀,城市工业文明对自然的巨大改造和城市工业生产带来的各种环境问题,使城市生态污染的加剧程度和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程度都远远超过了乡村。因此,城市成为作家表达现实生态危机境况的一个重要意象。

过去,人类主要居住在乡村原野,而今天,在发达国家只有不到20%的人居住在乡村,其余的都集中在城市。现代文明的一大表征就是城市化规模和速度的加剧。城市是现代文明成果集中展示的地方,它代表着人类社会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经济、文化中心,显示了人类力量对自然最有成效的改造。同时,城市也是自然生态被破坏得最彻底的地方和污染最严重的地方,传统乡村田园生活是在大自然中的生活,在这种与大自然保持亲密关系的生活中,人只是大自然的过客,人的需要也很有限,而现代城市却是一个特意制造非自然生活的场所,人们的生活主要靠技术而不是靠自然来控制,城市也是与污染有关的技术被研发和制造的中心,城市制造了一种与自然相对立,充满竞争、虚无和焦虑,与生命的自然状态相冲突的文化。城市每天生产了大量的生活垃圾、污水和废气,城市对资源的需求和消耗是惊人的,或者说,城市生活的正常运转是靠资源和技术来维持的,城市自我的生态系统是极为复杂又是极为脆弱的,城市的生物圈大大缩小,到处是坚硬规则的人造物。生态文学对城市的描写主要是通过文化反思去追问生态灾难的缘起,在对城市生活的描写中去展示无法自洁的城市生态系统及其对异地生态的掠夺和破坏,对人类没有控制的科学技术展开批判并通过生态灾难带来的毁灭性破坏进行预警。“城市最具破坏力之处是它切断了人与自然的连接。我们住在人造的环境里,与自己挑选出来的动、植物为邻,自认逃离了自然的局限,天候与气象对我们不再有直接冲击。我们所吃的食物大半经过盒装处理,既看不到它源于土地,也不曾目睹处理过的鲜血、羽毛与鳞片。我们忘记生活用水与能源的来处,也不知道垃圾与污水去向何方……都市人远离了乡村的真实世界,失去了在自然求存的技巧,变得呆滞、傲慢与迟钝。”[25]因此,城市也成为生态恶化的聚集地和发源地,代表了科技和理性对自然的彻底“祛魅”。然而,事实上城市承载的是时代的风尚和流行的风格,生活和行走在一个什么样的城市,是今天很多人衡量自我价值的重要标准。城市带来的激情、欲望和享受是偏僻、落后、简单的乡村不能替代的,城市是他们现实的家,他们只能生活在现实而不是理想中。由于城市是一个地区经济、文化的中心,拥有便捷的交通、发达的经济、优越的医疗教育等机构和设施。因此,人们厌恶城市,又离不开并享受城市,城市尽管是生存和文化上的“异乡”,但具有不可抵挡的诱惑,如同在城里打工吃尽苦头的祥子,却永远不肯再离开城市。对乡村田园的向往,只是他们日常生活状态的短暂溢出和补偿调剂,很少有人能真的像陶渊明那样“守拙归田园”。因此,在城市生态的困境面前,城市人的内心是极为矛盾、惶惑的。

城市对自然环境的感知力极为贫弱,因为它是一个由人类制造的由非自然的物体所包裹的生活空间,城市生活的主旋律是在高楼阻滞的狭小自然空间和不断变换纷繁的人际空间,城市是生产发明各种非自然物的中心和力量,也是导致生态污染、环境恶化的主要来源,同时城市还是最缺少环境自洁能力的地方。城市改变了人们对环境的感觉和适应环境的能力。“飞机、汽车噪音不断地冲击着人们的感官,空气污染使人们咳嗽和流泪,机场、车站和道路的拥挤造成许多悲剧和焦虑,人与人之间的空间变得越来越狭窄……人们必须很快适应周围环境的残暴的改变,必须很快改变过去习惯的生活方式。但这种适应总赶不上环境改变的速度……在这儿,新鲜的空气是不受欢迎的,空气必须受到空调器的过滤。天气变化的消息被封锁了……在这里,每个人要依靠电梯出行,行动是如此不方便,使人们再也不可能随时到户外吸收新鲜空气。在有些大楼里,那个堂而皇之的门厅和警惕的门卫使得无论哪个房客都不能期望一个不速之客的忽然访问,贵客突访造成的惊喜再也不可能了。”[26]城市剥夺的,不仅是自然的资源,而且还包括整个的文化资源。在城市人造技术环境的扩张中,人们对自然的感觉和选择被人为的虚假和舒适所破坏,他们的生活不再与大自然发生太多的联系,他们不再有对大自然的神秘敬畏和依恋,不会在季节和天色的变化中去操持生计和忙碌农作物的收成,他们的感受被同化和整齐化了。这实质上是对来自生命和土地真实感受的扼杀:不仅带来环境的污染和资源的浪费,还会让人从大自然中获得的生命感和知觉能力彻底丧失。因为“在人发生的所有变化中,最深刻和最不容易理解的变化是土地、气候、生长着的生物的失去。这些东西传达给人的不仅是美好的外部自然,还有人关于其自身身体的认识和感受。人们对自己的生态需要的所知越来越少”[26]。

更重要的是,我们中的很多人已经习惯了这种剥夺。城市在成长的过程中没有让人类的心智得到健康成长,城市在制造自然污染的同时也制造了大量的文化垃圾和精神污染;城市凭借着自己强大的科技显示了对科技和力量的崇尚;城市遵循的是竞争的法则,在所谓公平、公正的面纱下,其实是对人的自由本质和情感世界的剥夺;城市用时尚、享受、富裕、发展等话语和闪烁的霓虹构建了自己的神话,在表面的魅力下瓦解和吞噬了人类对传统生活和大自然的记忆和留恋,让人类在城市中成为异化者。正如本雅明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所引用的恩格斯对伦敦城市居民状态的描写那样:“如果在这座城市的主要大街上挤上几天,就会看到,伦敦人为了创造充满他们城市的一切文明奇迹,不得不牺牲他们人类本性中的最优良部分;有多少徙居于这座城市的人由之成了无用的人并被挤到了下层……就在那街道的拥挤当中已包含着某种丑恶的、违反人性的东西……谁也没有想到要去看一眼他人。所有这些人越是聚集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每个人在追逐个人利益时的那种可怕的冷漠、那种不关心他人的独往独来就愈让人难受,愈使人受到伤害。”[27]因此,对作家而言,没有比城市更好的形象可以有如此的集中代表性来表现现代生态全面危机的境况,他们在城市中发现了与生态问题拥抱在一起的绝好题材,可以通过对城市的书写去恢复人们对世界的感知。“城市更多地承载了文明,而文明容易将本真给间接化,人们很难透过层层面具而一窥其真。”[13]当然,城市在这里和乡村一样,并非一个具象实体,其象征性远远超过了它的实指性。

与城市生态书写相对应的,是各种各样的异化形象。所谓异化,是对常态的变形和扭曲,它既指向肉体的异化,也指向灵魂、精神的异化。当代科技在生物工程上所取得的巨大成就让人们在感奋的同时满怀忧虑,遗传基因的改造和异变所引发的潜在危险可能导致人类和整个地球生态系统的毁灭。此外,在各种化工材料和核技术的生产使用过程中,只要稍不注意就会给人类、地球及地球上的各种生物带来可怕的灾难,发生环境的急剧恶化和基因的突变。“当人经过近代科学和近代哲学的双重努力而成为物本主义和欲望主义的人时,必然要指向对自然世界和人自我的双重征服、改造与掠夺,这种双重征服、改造与掠夺的现代表现形式具体展开为三个方面:一是全面发展科学和技术;二是无休无止地繁荣经济,使整个人类社会和生活商品化,其最后形态是人的商品化和物品化;三是人完全异化为空心的物和对物的生产、消费者,人为物的生产和消费的主体,又成为物的生产和消费的对象。”[28]作家们主要通过由于环境污染、不受控制的生物技术和过度膨胀的欲望所导致的生态灾难,来表现被恐怖的自然环境笼罩和可怕的异化物所充斥的世界,作品的整体基调充满恐怖、孤独和绝望。如,俄罗斯作家达吉亚娜·托尔斯泰的《斯莱尼克斯》笔下成为废墟的莫斯科和长出鸡冠、尾巴、三条腿、独眼、狗样的人类。德布林的《山、海与巨人》中狂妄的人类企图利用技术把格陵兰的冰山融化后获得洁净的水,结果却自掘坟墓:冰山下一大堆古生物的尸身彼此胡乱纠缠、搭配在一起复活了,奇形怪状的怪物们恶狠狠地向人类扑来……

生态文学的异化不等同于西方现代派文学中的异化,尽管两者在手法上都采用变形来强化形象的象征和隐喻效果,都具有文化批判和危机意识的特征,都是对生命本源迷失状态的揭示。但现代派文学中的异化主要表现的是个体生命在现实激烈竞争和紧张生活中的主体感受,突出的是人与人关系的冷漠隔绝,是金钱和物质对人的异化和扭曲,是社会作为异己力量对个体生命的挤压,是人对生命感知能力和现实应对能力的丧失。如,卡夫卡的《变形记》、尤奈斯库的《犀牛》就是其中的代表。生态文学中的异化描写则主要呈现盲目的科技、工业污染、核辐射等生态问题带来的巨大危害,凸显的是现实生态话语的迫切,是对现实潜在生态危机和灾难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