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瓦尔登湖》为代表的生态文学创作,使梭罗不仅成为最先启蒙美国人感知大地的思想和情感的作家,而且成为生态文学史上具有启蒙性和永久性影响的作家之一。梭罗的写作是自觉站在生态立场的写作,尽管“生态”一词在他去世后才出现。他把自己的生活安放在大自然中,栖居在灵性的世界里,描绘了一幅幅大自然和谐、美丽的图景,在生命经历的聚合奔涌中获得了对人类与整个世界的体悟,用大自然的生命律动启悟人类懂得对世界应该具有的责任,并在对自然和生命的感悟中探寻生态危机的社会根源,展开了对现代文明的批判和生态预警。梭罗的文学,是在大地上诞生的文学。
一、生命历程的写真
生活中的冥想者很多,只有思和行统一的人才能让人感受到真诚的决心和勇气。梭罗就是这样的人,他重要的散文作品《瓦尔登湖》、《在康科德河与梅里马克河上一周》、《缅因森林》、《科德角》都是他思想感情和生命经历真实体验的记录。梭罗的文字让人读着感到亲切和温暖,他带领着读者漫游湖泊、河流、荒野和海滩,今天的很多生态文学作家继承了他的写作方式,把对自然和生命的认识与亲身体验融为一体。梭罗寻找的是在自然中在场的生命体验。他亲历的是一个多世纪以前的美丽河流、湖泊、乡村、森林和海洋,那是梭罗的幸运。如果梭罗生活在今天,恐怕已经没有这样美丽的地方供他安静地居住,为他提供写作的灵感和源泉了。他的语言“是草木生长、河水奔流时写成的诗句”[1]。属于那种“并非印在纸上的诗,在它产生的同时,它被印刷在诗人的生命中。它是诗人通过自己的创作变成的东西。这并不是思想如何用石头、用画布抑或用纸张表达的问题,而是看它在多大程度上在艺术家的生命中获得了形式和措辞。”[1]他在作品中表达了自己的写作原则:好的书“不是向我们提供萎缩一隅而取得乐趣的书,而是那种其包含的每一思想皆具有非凡胆量的书;那种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无法阅读的书,不会给胆怯者带来娱乐的书,甚至使我们对现存制度构成威胁的书——凡此种种我称之为好书。”他痛恨那种“凭借技艺娴熟的写作笔法”,“狡猾地编制”的书籍,因为这样的书籍会把读者“蒙骗”[1]梭罗如是说,也如是做了。他用自己的文字震撼了时代、唤醒了大众,一个对书籍有如此深刻见解的人是不会允许和容忍自己写出的书没有思想的。
梭罗的文字是那种使读者“仿佛蓦地发现一片更加葱绿的田地,发现土壤更大的深度和力量。这就好比一根绿色的树枝横在书页上,我们像是在仲冬或早春看到青草一般心情舒畅。你在自己阅读的作品中经常获得生活和经验的证明。见诸文字的点滴内容靠大量实践的含意来充实、弥补。那些句子似冬青和鲜花一般苍翠和艳丽,因为它们扎根于事实和经验之中”[1]。他的语言文字是从自然和生命中怒放出来的。梭罗欣赏恬静的河道,居住在湖畔美景中,到人迹罕至的湍流、溪涧漂流,到丛林探险,再到荒凉峻峭的海岬沿岸感受大自然的洪荒和力量。他放弃了世俗的很多所谓“享受”而领略到了大自然的真正面目,在其间磨砺了意志,拓宽了视野,深邃了思想,丰富了人生的经历,获得了生存的知识,提升了生活的品质,而这一切,都是大自然给予他的馈赠。正是在践行信念和理想的过程中,他领悟到了自然的精彩和生命的美好。
从他写作的历程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大自然的认识与发现是不断深化的。从美丽的湖畔(《瓦尔登湖》)到无人的荒野(《缅因森林》),再到辽阔的大海(《科德角》),梭罗从自然自在的生命和力量的展示中领悟到了不同自然的生命律动,他并非只欣赏单一的秀美的自然,对荒野和尖硬、冷峻和犀利的海湾他同样能感受到其中的神秘与野性的力量,他对所有的生命一视同仁,肯定它们遵循着自己的律动自行其是地展布自身。同时,梭罗看到了刚刚开始的工业革命对自然的破坏和对人性的贪欲的刺激。梭罗用“悲伤的事”形容麋鹿的被猎杀:“那天下午的悲剧破坏了我这次冒险的乐趣,因为我自己也参与其中,而且损害了我的清白。”[1]“那天下午的经历使我明白通常将人们带进荒野的动机是多么卑鄙粗俗,木材勘探者和伐木工人一般都是雇佣工,每天劳动获取报酬,像这样的人对野外大自然的热爱并不比锯木工对森林的热爱强多少。其他来这里的白人和印第安人大部分是打猎的,他们的目的就是尽可能多地杀死麋鹿和其他野生动物。但是,请问,难道除了干这些事外一个人来到这荒凉的广阔荒野里度过几周或几年就不能干其他事吗?——干些极为甜蜜、清白和高尚的事?有一个人带着铅笔来素描或唱歌,就有一千个人带着斧子或枪来的。”[1]梭罗从资本主义对自然刚开始的疯狂掠夺中看到了人类精神生态的危机对自然巨大的破坏,对大自然未来的前景满怀忧虑,因为忙于利益追逐的人们根本无暇顾及考虑自然对他们现实生活和未来生命的价值意义。他担心:“也许缅因不久就会跟马撒萨诸塞那地方一样,她的领土的相当一部分已经跟我们邻近的许多地方一样光秃和单调,她的村庄一般来讲还不如我们的村庄那样有树荫蔽。——我们只能看到一个秃顶,瞪着眼的市政厅或会堂,还有一根光溜溜的自由竿,没有叶子也没有果实,我们此后将不得不进口木材供最后用,或者将我们有的棍子拼接起来,——而我们关于自由的思想,对这些也一样无情。那一排排柳树,每三年修剪一次,做燃料或火药,每一棵大的松树和橡树或其他树,都在人们的记忆里被砍下来!似乎个别的投机商还被允许出口天上的云,或者将天上的星星一个接一个出口。我们也将落到啃地壳来获取营养的地步。”[1]他遗憾人们的浅薄和麻木、贪婪,为自然的尊严被践踏感到愤怒:“村里人对湖在何处几乎一无所知,他们不是到湖里洗澡或饮水,而是想把这片至少应视同恒河水一样圣洁的湖水,通过一条水管引到村子里,以供他们洗濯杯盘之用……把瓦尔登湖岸上所有的林木吃个精光……伐木人先把这片湖岸的林木砍光,接着又把那一片砍光,爱尔兰人已经在那儿附近盖起了他们的猪圈,铁路也侵入了湖的边界。”[1]他指责那些不懂得珍视和敬畏感激自然的人:“他从未见到湖,从未在湖中洗过澡,从不爱它,从不保护它,从未替它说过一句好话,也从不感谢创造它的上帝……他满脑子装的只是这个湖在金钱方面的价值;他的到来,可能就是要给整个湖岸降下祸灾;他要耗尽这个湖周遭的土地,并很乐意把湖中的水全给淘光……”[1]
忧心忡忡的梭罗希望人们能珍惜拥有的一切,珍惜我们自然的生活和自然而然的自然。他警告无所顾忌的人类最终将失去大自然的庇护。因为:“我们很难设想出一个没人居住的地区。我们习惯于认定人无处不在,每一个地方都有人的影响。虽然在城市之中我可以这么想,可我们还没有见过纯粹的自然,除非我们已经见过她如此广大、阴郁,不受人的影响。尽管这里的大自然很美,却是未开化而令人生畏的。我带着恐惧看着我所踩的地面,看着神灵在那儿创造了什么……这不是草坪,不是牧场,也不是草地,不是林地,不是可耕地,不是荒地。这是地球新鲜而自然的表面,因为我们说地球是造来永远给人类居住的。大自然把它造成这样,人类能利用它就利用。人类是不会和地球联系在一起的。地球是广阔、奇妙的物质,并非我们听说的人们的大地母亲,也不是给人类踩或埋葬的大地。——不,地球会变得太了解人类了,甚至不让人类的骨头躺在那儿——那儿是情理和命运的归宿。”[1]这些直到今天看来仍具有现实意义和深远影响的语言都源于他对自然真切的体悟和热爱。
二、感悟自然,敬畏自然
工业文明以来人类对自然最大的破坏是与把自然作为人类征服利用的对象分不开的,功利眼光注视下的自然只有商业的、实用的价值,物役之心感受不到自然和生命之美,更不会与之共融而产生敬畏、感激的心情。当梭罗把审美的目光投向自然、把生命融入自然的时候,他看到了自然不为掠夺者所看到的面貌:
大自然那难以形容的纯洁与慈善——阳光、风雨、夏季、冬天——如此其多的健康,如此其美的欢乐,它们永远提供不息!它们对我们人类具有极大的同情心,所以要是任何人由于正当的原因而伤心悲痛,大自然也会感动,太阳为之失色,风会富有人情味为之悲叹,云为之泪下如雨,森林落下片片树叶,仲夏的日子里披上丧服。我能不与大地共其情怀吗?难道我不是那化作泥土的绿叶与青菜的一部分吗?[1]
没有人看到这样的文字而不动容,这些文字就是大地本身、生命本身。梭罗自己也被打动了,他小心地采摘野生的浆果,痛恨那种“屠夫式”弄伤枝叶的采集方式。友善地接待各类来到林中小屋的人们,听着猎人、农夫、伐木者、旅行者带来的关于动物、森林与人类的故事。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瓦尔登湖的知音,他和湖内及湖畔的动、植物一样是这个自然中的一员,他悉知湖内的鱼、湖水的变幻和深度、四季景色的变化……所有的美他都记下了他,同时记下了对自然和生命的敬畏和感悟。
看着展翅翱翔的雄鹰,他感慨道:“这是我见过的最快乐的飞翔。它不像蝴蝶那样扑翅,也不像大鹰那样翱翔,而是在空中自豪、自信地运动,发出奇怪的咯咯声,越飞越高,重复自由、美丽的降落,像风筝一样打翻翻。接着,又恢复它的高空翻滚动作,似乎它的脚从没落在陆地上。看起来,它在太空中没有伙伴——独自在那里运动——除了它与之游玩的早晨和太空之外,不需要任何人做伴。它并不孤独,可是它使下面的大地感到孤独。孵化它的母亲、它的同类、它的父亲,在天上的什么地方呢?这位空中的居住者与地球似乎只有一个关系,那就是那个某时在岩缝中孵化的蛋;——或者说它生长的窝是在云中一角,是以彩虹作边和夕阳的天空编制的,四周是否还缝上从地面浮起的柔和的仲夏之烟雾?它的巢现在是某一朵峻峭的云。”[1]爬到荒野的山峰让他领悟到:“她没有像在平原上那样向他微笑,她似乎艳丽地说,你为什么提早来这里?这个地方不是为你准备的。我在峡谷里微笑还不够吗?我从未把这块土地作为你的立脚之地,没有把这里的空气供你呼吸,让这些石头作为你的邻居,我不能在这里怜悯你,也不能爱抚你,但我永远会无情地把你从这里赶到我能宽容的地方。为什么在我没有召唤你的地方来找我,然后埋怨因为你发现我只是一个后娘?”[1]而海岬则让他明白海风、海浪、礁石、沙地、海湾、航船、海岬、港湾、海岸线、风暴、海的呼啸,海岸的贫瘠和干燥荒芜,沙漠和灌木沙洲激浪的轰鸣、波涛的起伏,奇异的海藻……正是这一切构成了它的魅力。他为自己能历经艰险来到这样的地方,观看和体验到这样的壮美而感到自豪。
只可惜今天的人们已经把这些忘记了,我们对自然犯下的最大错误就是忘记。人类忘记了自然所给予我们的一切美好和幸福安宁,忘记了自然是供养我们的源泉,忘记了人与自然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忘记了历史上人类因为过度掠夺自然而导致的灾难……人类忘记得太多了,以致忘记了人应该为人的本质和栖居之为栖居的存在本真。我们常说忘记意味着背叛。是的,人类对自然的遗忘就是背叛——不仅是对自然的背叛,更是对自身的背叛。
三、因为简单,所以美好
梭罗之所以能这样亲近和感悟自然,是因为他崇尚简单、有节制的物质生活。或者说,是简单的物质生活需求让他得以把生命投入到自然中。他对简单生活的身体力行,使得许多厌倦了工业文明和物质文明的人们争相效仿。他在作品中用自己的经历和体验呼吁人们追求思想的高度而不是眼前物质生活的富足,因为只有具有超越物质进入到精神和审美的层面的生活才是不丧失人真实的需要和生命体验的生活,能够保全人类完整、和谐的精神生态和人与自然全面和谐,简单的生活正是通向另一种美好的途径。他说:“我无意歌颂垂头丧气,而要像雄鸡站在自己的栖木上起劲地给自负的人报晓,哪怕能把邻居唤醒也行。”[1]他告诫人们:
大多数人过着忍气吞声的绝望生活。所谓听天由命无非就是一种习以为常的绝望,你们总是从绝望的城市走到绝望的乡村,并用水貂和麝鼠的盛装来安慰自己。甚至在人类所谓游戏与娱乐的背后也隐藏着一种模式化而又不为人察觉的绝望。[1]
我也记得那看上去像是富裕,可实则是一切人中最贫乏的一类人,他们积累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却不懂得该怎样去利用或加以摆脱,结果是金脚镣,银脚镣,自己锻来自己戴。[1]
梭罗看到人类如此生活的代价是把“我们的精神面包削薄”。他不会被世俗所引领,如他而言:“我内心发现,我有一种追求更高级的生活,或者称之为精神生活的本能,大多数人也都如此,与此同时,我也有另一种追求原始秩序和野性生活的本能。”[1]他的目光可谓犀利长远,批判也够直接和深刻。只可惜,一个多世纪过去了,梭罗的担心已经成为现实,人们还是在他指出的地方犯着同样的错误。“1985年,《美国遗产》评选‘十本构成美国人性格的书’,梭罗的《瓦尔登湖》名列第一。此后,好几次类似的评选,梭罗也位居榜首。评论界认为,是梭罗最先启蒙了美国人感知大地的思想。梭罗几乎成为美国文化的偶像,成为‘绿色圣徒’。”[2]希望他的书真的是能影响美国乃至整个人类性格的书,而不仅仅是一种评选活动的结果。因为只有所有的人,尤其是发达国家的人们,真正承担起生态拯救的重任,人类的明天才会有希望。如同梭罗引用过的一句话:人类是人类自己的敌人和命运。[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