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一边讲着,两个侍者一边给他卸珠松扣,逐件解脱,然后拿出便服,帮他从从容容地逐件穿上。李鸿章一面更衣,一面数说,时常还以手作势,好像是在做什么比喻。侍者举着他的便衣袖子,好半天,李鸿章仍然不伸胳膊,其神态好像发生了严重事件。而三个洋人仰面注视着他,如聆训示,一直到李鸿章把话讲完,一次插嘴的事情也没发生。
如此喧主夺宾,顿时两方声势为之一变。
李鸿章又长身玉立,宛然成鹤立鸡群之象。
再看列坐诸公,皆开颜喜笑,重负都释。我也不觉为之大快,如酷暑内热,突投一剂清凉散,胸间郁火,立刻消降。我虽然始终不知李鸿章所议何事,所言何词。但中国的外交界中,必须有如此资望,方称得起“外交”二字呀!在李鸿章大人之外,衮衮群贤,只有给他牵马执蹬的份儿!
而且,此时已是甲午战后,李鸿章虽在总署,已无实权。而在外国人眼中,则只尊崇李鸿章为中国领袖。可惜清廷不能利用此点,使李鸿章能人尽其才。如庚子国变年间,朝廷急来抱佛脚,抱之已迟。但尽管如此,庚子的议和,如果没有李鸿章,更有何人足以当此重任啊!
不错,甲午之后的李鸿章,与西方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条约,但那能说是李鸿章“丧权辱国”吗?城下之盟――可有谁人能签一个不丧权辱国的条约,凯旋而归?而且,对不得不签订丧权辱国的条约,李鸿章难道不也是满腔仇恨?
就在甲午以后,李鸿章出使俄国,路过日本,本应当在日本海域换船。日本人也已经在岸上为李鸿章准备了行馆,以上宾之礼待之。但李鸿章因马关议约的仇恨,早已发誓:终身不复履日本之地!从人不断地劝他,他就是不上岸,当夜竟宿舟中。新船来了,李鸿章当乘小舟登大船,但听说那小舟是日本舟,坚决不上。船主没办法,只好在李鸿章乘坐的旧船和新船之间,架了一道飞梁。这样,李鸿章才走到新船上。
但毫无办法,中国的近代史教科书是这样写成的:不顾自己的实力,盲目向西方开战的官员和群众,尽管屡战屡败,都是伟大的爱国主义者;而当他们战败之后,不得不同西方进行外交谈判、并不得不签订让步条约的李鸿章,却是卖国主义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逻辑呢?
就在去年,一位华裔历史学家才对李鸿章作出了较为公正的评价。遗憾的是,那是从大洋彼岸的美国传来的声音。朱昌峻在其《李鸿章:一个评价》中说:
清议批评者所理解的李鸿章,是一个因缺乏爱国心而不断向中国的外部敌人出卖国家利益的人。这是全然错误的。李鸿章毕生对外国的意图始终怀疑,他同外国人的所有打交道中,都坚持维护中国的利益。他尽管雇聘许多外国人,却确信他们是受他控制的。他在其卷帙浩繁的撰述中,一直不断公开表示,他一生热情追求的目标是建设中国,使它能够成功地抵御外国的侵略。当清议派以僵化的爱国主义姿态打扮自己时,李鸿章却宁可采取微妙的方式方法,这样一种方式方法要求中国在特殊情况下屈服让步……他的最终目的仍然是中国尽快地臻于自强,以便能够免遭外国的控制。
在中国尚未强大到足以采取坚定的立场之时,妥协和让步是不可避免的。事后证明,李鸿章是一个弱国外交的大师,在可能采取坚定立场的少数情况下,他采取了坚定的立场,在不可能的时候,便作出最小的让步。他认为,他能够利用西方大国之间的竞争来赢得时间。事实终于证明他错了,但是在他的时代,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于是,李鸿章不可选择地选择了他一生中的最后悲剧。当义和团的“爱国主义”落幕之后,他不得不在11个西方强国――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比当时的中国要强大得多――咄咄逼人的态势下,再一次屈辱地坐在谈判桌上。
他希望能为中国争取到一个损失较小的“投降条约”。但他深深地知道:只要他在“投降条约”上签了字,他就是“投降派”了。
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从来不打算就这一点进行些微公正的更正。
好在历史所以被称为历史,是它总有公正的一天。
第六节 死亡终局,千古功过凭谁说
西北方向,那座被流放西安的“紫禁城”中,血色渐渐地浓了。
军机大臣刚毅死在西逃路上,是拉屎拉死的。
慈禧的脸色立刻庄重起来,说:“外面都说什么呀!与他有何关系?”
是谁伪造的?是裕禄吗?没有任何证据。景善其人,正好在八国联军攻入北京的那天死掉了,更是没有了对证。
裕禄尽可以瞒天过海,却不料他的亲信董福祥给他透了底。
李鸿章抱病到俄国使馆议事,归后“呕血数碗”。
战犯名单,两头讨价还价
1900年11月15日,瓦德西“屈尊”接见李鸿章后,西方列强又经过长时间的争吵,达成了一个重要协议:保持中国领土和行政的完整性,就是说不瓜分中国,继续维护以慈禧为首的清政府。
这协议是重要的。西方承认慈禧的政府,才使和谈有具体的对象。而不瓜分中国,更使朝廷感到西方对中国的“恩典”。
但和谈仍然没有正式开始。西方列强要求,只有在中方按照西方所开设的条件,严惩“战犯祸首”之后,和局方可开议。
西方开列了一张“战犯名单”,从端王载漪到刚毅、赵叔翘,从以毓贤为首的地方官到甘军统帅董福祥,共一百多人,要求清廷将他们全部正法。而对朝廷来说,最难处理的还是以载漪为首的皇亲国戚。清朝惯例,皇亲有罪,顶多是一个流放,从来没有上断头台的道理。慈禧要求李鸿章,据理力争,争取联军对载漪等皇亲、大臣的从宽处理。
为这个“战犯问题”,李鸿章两头讨价还价。对朝廷,他要求接受西方惩治祸首的要求,否则,和议难开;对西方列强,他要求对皇亲从轻发落。
最初,已被流放而落脚西安的朝廷对载漪等人做出了处置,几个贝勒被取消了爵位,端王载漪撤职停俸,余下的交刑部问罪。李鸿章知道,这肯定不能达到西方的满意,但他还是以此向列强证明朝廷和谈的诚意。一位俄国官员记载道:
那天,李鸿章把朝廷那份惩治肇祸大臣的圣旨拿给我看,希望这道上谕将对和局产生巨大影响。如果李氏真的这样乐观的话,我倒是给他泼了点冷水。
我指出,外国使节可能对西安朝廷所作的并非实际的判决并不满意。李氏反驳说:“须知我皇上已就克林德男爵(庚子国变中被杀的德国公使)和书记生杉山彬(被杀的日本人)被害表示道歉,并且为了表示我们反省之意,打算派特使到死者陵前祭奠。您是熟悉中国习俗的,当然知道,中国人会把以皇帝名义、由大臣出面的祭奠看作何等重大的事情。难道我们一国之君还能做出比这更为不失尊严的事情吗?”
我回答说,我完全懂得祭奠的意义,但在欧洲,却有不同的看法,看来,他们希望得到另一种满足。
李氏把拐杖敲得直响,装着很生气的样子嚷道:“我听说了,诸位公使想要赔款和处决与暴乱有牵连的大臣。难道列强真想迫使中国采取这样有伤体面的步骤吗?要知道,这些大臣都是满人,是朝廷亲王,是皇家宗室。皇上陛下能为欧洲人报仇而牺牲他们吗?”
说到这里,李氏反问,欧洲有哪一个国君,会对别国的这种压力屈服呢?“比如贵国有某大公,比如弗拉基米尔?亚历山大罗维奇大公犯了人们指控端王所犯的那种罪过,要是有外国人要求把他交出或加以处决,那么俄国政府将如何行事?”
这样一比,我有点为难。李氏了解俄国宫廷,却作这样的比喻,真使我感到吃惊,因为我们王公当中如有人敢于像端郡王那样做,那我国政府就会把他处治了。
李氏接过我的话继续说:“一点不错,我正好是这样想的,我们皇上可以自己惩处端郡王,但却无须接受列强的任何命令。”
但李鸿章知道,他这不过是对外国人的“气壮如牛”的说法而已,以表明他不是那么容易接受西方所开列的任何条件。但他更懂得,城下议约,即使你步步为营,到头来,也不得不屡屡退让。
双方讨价还价,你来我往,一次又一次,一月又一月。朝廷在西方列强的威逼下,4次修改了惩治祸首的谕旨,一次比一次加重判决,其1901年2月21日的最后一次判决是:
令载勋自尽;
令毓贤正法;
定载漪、载澜为斩监候,加恩发往极边新疆,永远监禁;
赐令英年、赵叔翘自尽;
将启秀、徐承煜(后被联军所杀)正法;
定刚毅为斩立决;
定徐桐、李秉衡为斩监候,惟以已故,免议。
对这一最后判决,西方列强总算“勉强满意”。和议终于正式开始。但大西北方向,那座被流放西安的“紫禁城”中,血色渐渐地浓了。
死不瞑目,舍弃的卒子
军机大臣刚毅死在西逃路上,是拉屎拉死的。
那是在慈禧一行刚刚逃到甘肃境内的时候,有消息传来,在北京的西方列强正汹汹然地要惩办罪魁,刚毅知道自己总不免一死,便对人说:“君辱臣死,今两宫西幸,辱矣。我为国家大臣,敢不死?”
综观刚毅一生,其最伟大的事迹,便是紧跟慈禧和载漪的步伐,迷信义和团的神术而掀起庚子大祸,但他的死却很是奇特。《梵天庐丛录》载:
刚毅跟从着慈禧西逃,路上患了痢疾。他知道庚子肇祸的人,首先就是他,害怕自己总不免一死。当时,正是秋暑酷热时节,甘肃的白兰瓜正熟。刚毅于是坐在轿子中,每天吃瓜不止,座位下面放置一个马桶,身踞其上,痢下如注,沥沥不绝。由此以至于大殇,最后就这样拉死了。
在所有的肇祸大臣中,刚毅是觉悟得最早的一个,因此也死得最早。在刚刚陪伴着慈禧西逃的时候,他总以为,策动义和团以仇洋排外,是慈禧太后完全同意的,若论酿祸罪魁,慈禧应是第一号主谋。君臣之间,从来都是祸福与共,只要慈禧不倒,他的安全就不会有问题。然而一路之上,光绪皇帝以几乎被废之身,居然一次一次地痛骂他,而慈禧居然漠然而不表示态度。这使他懔然醒悟:慈禧太后肯定会牺牲他们这几个帮凶人物而来保全她自己。与其到那时候被各国指为罪魁祸首而惨遭慈禧毒手,不如自己早做打算,尚可逃脱上断头台的恐惧。于是,他借患痢疾的机会,多方加重自己的病势,终得如愿以偿。因此,刚毅应该主说自杀的。
在所有的被杀大臣中,毓贤死得最为壮烈。中国传统中对死的观点是:“要亡么?要亡得正。”毓贤活是愚,死得正。
由于山西对洋人杀戮最重,在西方拟定的“战犯名单”中,毓贤名列前茅。但毓贤觉得,自己是紧跟慈禧的旗帜前进的,说不定,慈禧会大力保全于他。
慈禧西逃的时候,路过太原,毓贤微露恭请保全之意。慈禧看了他一眼说:“听说,最近山西的棺材卖得很值钱哪!”
在慈禧的眼中,干血腥勾当的时候,她需要一只不怕沾染血腥的破手套。而一旦不需要流血了,破手套回头就会被她扔掉,这才不会弄脏当权者的手。
毓贤立刻明白了慈禧的意思,他对家人说:“我就要大祸临头啦!但成败有命,我决不后悔!”
很快,朝廷下达了罪魁惩办之旨。此时,刚毅已死,朝旨“毓贤得发配新疆”。毓贤以为自己竟然脱逃一死。但刚要流放上路,新的谕旨来了:“毓贤得抵甘肃即行正法,着何福坤监视行刑。”
山西的义和团想留住毓贤,请他率领义和团占据山西,干脆反叛。毓贤不允,说道:“我本来是忠于朝廷的。如果反叛,以前的种种清勤忠恳,就都尽付东流了!”他相信,自己虽死,肯定能青史留名。
抵达兰州后,兰州士民中也有许多相信义和团的人,都认为毓贤无罪,以其伏法为冤案,欲代为请命,求朝旨免毓贤一死。
毓贤给这些为他求情的人写了一封信,说:“我在杀洋教士时,已经以死誓之;现壮志未酬,一死又何足惜?但愿继承我的遗志,一定不要忘记我们的国仇啊!”
众人为毓贤的语言所感动,许多人都哭了。
1901年2月22日,毓贤临刑。他自撰挽联:
臣罪当诛,臣志无他,念小子生死光明,不似终沉三字狱。
君恩我负,君忧谁解,愿诸公干旋补救,切须早慰两宫心。
书毕,大义凛然,慷慨就义。其挽联被众人传抄,从此,毓贤忠臣之名,传颂一时。
3天后,2月25日,军机大臣赵叔翘死难。他死得很艰难,因为他认为自己无罪,慈禧肯定会保护他。此前,朝廷对赵叔翘的处分,发过4次上谕:第一次革职留任;第二次交部严议;第三次斩监候;第四次斩立决,改赐自尽。这说明慈禧太后对赵叔翘有回护之意,其终受大辟,实出外人压迫,并非太后之本心。《庚辛纪事》载(译文):
先前,据第三次上谕,赵叔翘本定为斩监候罪名,已经在陕西省监狱中看管起来,他的家属也往住侍候。
一天前,太后在军机处说:“其实赵叔翘并未附和拳匪。但我派他去考察拳匪情形,他不应该只是以‘拳民不要紧’这5个字来向我汇报。”
赵叔翘听到这个消息,认为老太后肯定会免他一死。
赵叔翘本是陕西人,又曾在当地为官,很有势力和威望。2月17日,外面纷传,洋人要定赵叔翘“斩立决”的罪名,于是西安府城内绅民都不服,联合了300多人,到军机处呈禀,愿以全城之人来担保,请朝廷免赵叔翘一死。但军机处不敢呈递给慈禧。
2月20日,风声愈紧,来自北京联军方面的压力愈来愈重。军机大臣们从早晨6点入见太后,到11点才出来,但还是不能定赵叔翘的罪名。这时,在鼓楼那个地方,已经聚集了数万人,有的声言要劫法场;有的声言如果朝廷杀自己的大臣,我们陕西就请太后回到北京去,不让她呆在我们西安了!
军机处见陕西人情如此汹汹,入奏太后,建议:不如加恩,把赵叔翘定为“赐令自尽”。于是,25日早晨8点,朝廷降旨,由新任陕西巡抚岑春煊前往监视赵叔翘“自尽”。
岑春煊到了行刑之地,向赵叔翘宣读了圣旨,赵叔翘跪着听罢,问岑春煊:“还有后旨吗?”
岑春煊说:“没有啦。”
赵叔翘说:“一定有后旨。一定有!”
这时,赵叔翘的妻子说:“我夫妇俩一起死了罢!后面不会有另外的谕旨啦!”
于是让赵叔翘吞了金子。但吞金后,赵叔翘从中午1点到3点,毫无动静,精神还是那么旺健,一边同家人讲他死后的身后之事,一边还大哭,说自己的老母亲90多岁了,竟然让她老人家见到如此惨烈的事情!
这时,赵叔翘的同僚、朋友、亲戚纷纷前来看他。起初,岑春煊还阻拦他们,后来也就听之任之了。
赵叔翘对亲戚朋友们说:“都是刚毅害的我呀!”
岑春煊听赵叔翘的话音,十分洪亮,心想:“他死不了,这可如何向太后交待呀!”于是命令让赵叔翘再吞鸦片。
这样,赵叔翘吞了鸦片,但到了5点钟,还是不死。
岑春煊又命令让赵叔翘吃砒霜,赵这才开始倒卧呻吟起来,用手捶着胸膛,却还是不死,只是说“心里难过”。
这时,已经是深夜11点钟,岑春煊真的着急了,说:“按照谕旨,早就到了该死的时候了,他怎么总也死不了呀!”
身边的人说:“大人何不用皮纸熏以烧酒,扪住他的脸,这样,捂死七窍,他就会憋死啦!”
岑春煊如法扪之,但还是一连扪了5次,才渐渐地听不到赵叔翘的声息了。一摸胸口,冷了。
赵夫人于是大哭,跟着也自尽了。
父与子,皇子皇孙的末路
1901年3月1日,赵叔翘死后第4天,朝廷下旨:“命将载漪寻觅,押解新疆戎所。”
这位做了一年太上皇美梦的端王载漪找不到了,但他并没有逃跑。
早在伴随慈禧西逃西安的路上,他便知道,自己作为祸首,难免被严厉惩治。因此,他到了西安以后,便转回宁夏,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慈禧的发落。接到“流放新疆”的谕令,他挺高兴地说:“这已经是皇上的恩典了!咱们还等什么?快些往新疆走,不要动皇上的怒了。”
提到皇上,他忽然想到自己险些当上皇上的儿子溥亻隽,焦急地问他身边的人:“咱们的大阿哥有罪吗?”
身边的人说:“这可没听说。”
载漪道:“我的事情,本来与他不相干。谅他也不会有事的。”
此后载漪真的被流放到了新疆,并居住了20年。但他始终与北京保持着秘密通信联系,并希望回到北京。但他不能自由行动。直到清朝灭亡后的第11年,1922年,他忽然私自回到北京。西方各国大使大哗,纷纷向北洋政府提出抗议,于是北洋政府又押送载漪回到新疆,永不许回。他的幻想终于消逝了。从此沉默像一具玻璃棺材笼罩着他。在世人眼里,那个过去的他已不复存在,只有一个身心交疲、易怒、孤僻、阴沉而孤独地在新疆的大戈壁上行走的老头。没有人再了解他,没有人再想起他。历史这位永恒的辩护士,狠狠地报复了这个给国家造成巨大灾难的人:它生生地埋葬了他。
而他的儿子溥亻隽,比父亲的命运也好不了多少。
曾在怀来县境接驾的吴永,在慈禧避至西安后,成了太后的心腹。慈禧把向各省督抚催饷的使命交给了他。吴永喜欢这个使命。这使他能交结许多大人物。
一次,吴永在湖北见到了张之洞。张忽然谈及大阿哥溥亻隽,说道:“此次祸端,实在都是因为他的事情而引起的,酿成如此国祸,而他现在还算是储皇帝,这怎能安定天下的人心呀?祸根不除,以后有小人生心,会再次酿成意外事故的。他一天还在宫中,则中外耳目,都不会安生,这对将来的和议,也一定会增加无数的障碍。因此,对溥亻隽,急需发遣出宫,如果等外国人指名要求他出宫,那就失了国体了。不如我们自己及早来干这件事情。请你回到西安行在,最好先将此意陈奏给太后,不知你有这个胆量吗?”
吴永说:“既然关系如此重要,我誓必冒死言之。”
张之洞说:“这太好啦!”
回到西安,吴永想到张之洞的嘱托。但又念及事情重大,不敢冒昧,于是先请示军机大臣荣禄。
荣禄当时正在吸烟,一个家丁在旁边装送。听着吴永的叙述,倾耳瞑目,作沉思状,猛力吸烟,吐出烟气卷卷如云雾。如此默默不语,吸了再换,换了再吸,凡历3次,又等了十来分钟,荣禄才徐徐点头说:“这事嘛,倒也可以说得,以你现在的身份地位,倒是恰好。要是以我这样的身份地位就不便启口。不过,你向太后说起的时候,必须格外慎重,切勿卤莽。”
一日召见奏对完毕,吴永见太后神气愉悦,乘机上奏:“臣这一次从两湖来,据闻外间舆论,好像对于大阿哥,不免有许多闲话。”
慈禧的脸色立刻庄重起来,说:“外面都说什么呀!与他有何关系?”
吴永叩头奏道:“大阿哥随侍皇太后左右,当然无关涉于政治,但众意以为此次事件,总由大阿哥而起。现在他还居留宫中,中外人民,颇多疑惴,就给正在北京进行的谈判,也多增了障碍。如能把他遣出宫外居住,那么各国一定都称颂您的圣明,和约一定容易按照我们的想法制定。臣在湖北时,张之洞也是这样说的,命臣奏明皇太后、皇上。他说,这其中的曲折道理,皇太后皇上必已洞烛,不必我多说。只是皇太后皇上要办的大事情太多,恐怕顾不到此事。但一奏明提及,皇太后定有区处。”
慈禧稍微凝思了片刻,说:“你先保守秘密,别说出去。我自有主张。”
吴永遂叩头起立,心想,这一纸无头状,已有几分告准了。
1901年11月30日,慈禧以光绪皇帝的口气,发布《废储谕》。谕曰:
朕奉皇太后懿旨:已革端郡王载漪,其子溥前经降旨立为大阿哥,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宣谕中外。概自上年拳匪之变,肇衅列邦,以至庙社震惊,乘舆播迁。推突变端,载漪实为首祸,得罪列祖列宗。其既经严谴,其子岂宜膺储位之重?溥着撤去大阿哥名号,并即出宫。加恩赏给八分公衔俸,毋庸当差。至承嗣一节,关系甚重,应待选择元良,再降懿旨。将此通谕中外知之。
当了一年储君的大阿哥溥=就这样完了。这一年,他刚刚16岁。清朝诗人叶伯高在当年溥=得立为大阿哥后,曾有诗咏之。诗曰:
北阳南馆好驱车,博箫弹棋乐有余。
周鼎轻重君莫问,楚宫得失子原虚。
龙潜邸宅堪归否?辛角山川竟舍诸。
日月光轮谁望气?贺兰山下白云居。
全诗明明白白地嘲讽溥=只是一个性好冶游作乐之人,根本不足以当大器。但也有史料说,溥=虽不是当皇上的料,却很有点小聪明,所以能得到慈禧的欢心。当然,在位的皇帝光绪和这位很可能取代帝位的溥=很不相得。一则史料载:
一次,太后让溥讲解历史,光绪帝恰好经过,听他讲得乱七八糟,嗤之以鼻。慈禧大怒,挥手让光绪退下,但从此以后也不再教导溥功课了。但溥并非不聪明,他好作诗赋。有一天,教读的老师出了个句子:“朔方十郡耕牧策”,溥张口接道:“秦中千古帝王州”。声未尽调,而字义工整。在他所做的诗中,还有“聊将天作纸,挥洒两三行”诗句,很有点诗才呀!
溥=被罢斥大阿哥后,很长时间没有消息。直到1942年,北平还在日本占领期间,故都小报有一署名“瘦记者”的人,写了一篇《大阿哥近状访问记》,对其被罢斥后的生活,有详尽的描述。其中的一段如下:
大阿哥回到北京后,就住在瀛贝勒府中,当时还有60名仆人。
25岁的时候,大阿哥告假6个月,回到了安那善旗省亲,亦于是年结亲。民国元年(1911年)返京,即住地安门三座桥边夹道之达王府现址。
这时,大阿哥的生活已渐不裕,固定进项丝毫皆无,更惨之命运遂迫目前,只有典当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