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仑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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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下泥涂弄潮

陈定荣

孩提时,家乡的年轻人都喜欢在夏秋时节下海涂弄潮。古诗云:“早知潮有信,嫁给弄潮儿。”

海潮守时,总是随着月亮的升降而涨落,一日两遭,每日约迟半小时,风雨无阻。地方父老乡亲都会派算潮汛时刻,如“初二、十六昼过平”,“初八、廿三早晚平”,“八月十六大潮汛”等等。当海洋退潮时,会露出广阔的海涂,有三五里之遥。上面留下了许多鱼鲜蟹贝,大家可以去捡拾贴补家用,也可调节生活情趣。所以每当退潮时总有许多光背赤脚的少年儿郎涌向海涂。

小时候,我常随着哥哥穿上短袖夏布衫,戴一顶席草凉帽,提着一个圆把小木桶,或带点茶水之类,在潮水开始退落前向海涂进发。有些长期在海边活动的小伙子干脆就是光头赤膊,图个爽快,身上的皮肤是黑黝黝的光亮。

从新碶隆顺村我家到海涂约有4里地,不消20分钟就可到达。走过三里地就会见到一座当地人称“娘娘宫”的小宫庙,青瓦黄墙小院落,主供海神娘娘,还有弥勒、观音、韦陀、地藏、土地公等。上挂锦幛彩幔,殿宇清肃,院子常有地方上的善男信女来打理。这里免费供应茶水,供下海涂弄潮的往来过客及附近棉农解渴。进宫正门置一尊笑弥勒,光头赤脚,挺着大肚子,形象和善可亲,旁有一副对联:

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常笑世上可笑之人。

这小宫仅有一位僧人主持佛事,人称阿林师父,50岁左右年纪,体魄壮实,为人和蔼,笑口常开。平日为附近信众做点佛事,料理宫务。这里过往的客人并不少,有过路歇脚的弄潮儿,有往来棉地耕作的庄稼人,还有进宫礼佛的香客。他们与阿林师父打个招呼,有的捐些香资,结个善缘。然而地方上也有几个轻薄弟子与和尚开开玩笑,随便在和尚身上动手动脚,一般阿林师父也不理会。其实阿林师父有点拳脚功夫,早晚弄棍舞剑的,维持宫庙的安全。他常打赤脚,那脚五趾分开,像一对壮实的熊掌。

记得还是在新中国成立前,一天,进来一位穿着花哨的后生,此人长得风流体面,喜欢耍点花拳绣腿,平日与人比弄拳脚,总想占点便宜,常做点以强凌弱的勾当。因为他父亲在镇上任职,所以常有几个小青年跟随着。他自诩为地方上的名流,到处闲逛,手脚不把分寸,有时候也喜欢在阿林师父身上试手脚,见阿林师父没有反应,便以为惧他。这天他又来宫中,见和尚正在诵经,便伸手抚摸他的光脑袋。一会儿诵经毕,他又去戏弄和尚的脸庞。只见阿林师父翘起一只脚,只往对方脚肚子上钳了一下。这一次有分晓,平时好胜要强的小伙子,霎时像触电般地吼起来,额头上的冷汗嗖地淌下来,这下才知道和尚的厉害,一腿跪倒在地上,不由得求饶起来。等阿林师父松开脚趾,他拉起纺绸裤脚一瞧,雪白的腿肚子上已殷红地肿起了一个“鹅蛋”。他咧着嘴,瘸着腿,悄悄地拐了出去。

有关“娘娘宫”和阿林师傅的故事,当年我们一班弄潮的小伙伴可谓是津津乐道。

一般我们在宫中饮过凉茶,就来到海涂边。海潮刚刚退出,不远处还有潮水的流淌声。涂平如镜,光润可鉴。阵阵凉风扑面而来,带来一股清新的海泥味,只觉得比坐在屋里爽快多了。

浙北沿海大都是平原沃野,长江、钱塘江带来大量淤泥入海,当河流在入海口平缓下来时,淤泥便沉淀在海涂上了。所以沿海的涂滩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不断高涨和外延。这里的海涂是青褐色的淤泥,当人踩上去脚就会下陷半尺左右,煞是凉爽。

在泥涂中生活着大量的浅海生物,诸如泥螺、蚶子、蛤蜊、泥鱼、弹鲈、跳虾等。所以退潮后,在涂地上有许多虾兵蟹将及贝鲜可寻。

我们便开始采集泥螺、黄蛤、香蛳螺,还有在泥洞里藏身的沙蟹、红钳蟹等,偶尔也会发现只把青蟹。在涂滩上还会遇到成双成对“恩爱”的“盔盖将军”,它的前部像青褐色的头盔,尾部有一条长长的尖尾巴,常常悠闲地在泥滩上爬行,遇上赶海的人就缩足就擒,它的名字叫作“鲎”。

如果你想增加点新的涂鲜门类,就得到串网地带去寻觅。

串网即是竖张在海涂上的长兜网,是专门吃海涂饭的渔人,在海涂上用三四米高的竹竿,排列出长达百余米的半月形网圈,网肚向海洋一边凸出。当海涂涨潮时,海水漫过网顶,大量鱼虾便会随潮而来;退潮时两端的网杆先露出水面,把许多鱼鲜兜住了。网主人见潮水退了,就乘着一叶泥盘飞也似的来捞取渔利品。

泥盘也叫泥马,是海涂上一种借用浮泥滑力前行的交通工具,形状像一叶小扁舟,长四五尺,宽六七寸,头部尖而上翘,盘中间竖一对高把,供使用者把持。使用者一脚踏在盘内,一脚在涂上支撑,可使泥盘在滋润光滑的涂地上飞滑,快过公路上的自行车。由于泥盘在海涂上行动快捷,是一种海涂上行路的好工具,曾经被明代抗倭名将戚继光用来追逐倭寇海盗,所以它又被称为“戚公船”。

串网主人在泥盘上载着大鱼篓与捞网,一潮能打捞到上百斤的鱼鲜。一日两潮,风雨无阻,供应地方市场。串网内虽经主人细细捕捞,但是还有许多“遗留分子”隐在泥浆中。

一群弄涂儿等网主人打捞得差不多了,就纷纷汇集拢来,捡些遗留品,即所谓“捡(读‘拆’音)失”。往往在泥浆里钻有狗鳗、蟹、跳虾、泥鱼等,有时候它们一动不动,网主人是发现不了的。一些弄涂者在泥土中细细搜索,就能捕获它们。一次一条两尺长的狗鳗正在泥浆中扭动,我用小木桶压住,然后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它,轻轻地把它擒入提桶中。还有一只碗口大的青蟹,一见到人它的双螯马上怒张起来,使人无法接近它。哥哥糊起一把稀泥浆,盖住了它的双眼,提起它的后腿,也顺利地抓住了它。我的同伴也捉住了一条手板宽的山魈鱼。还有一些章鱼、水虾、比目鱼等,各有不同的收获。

海洋里也有蛇。一次我们见到一条色斑鲜艳的大海蛇,它把脑袋钻进了网眼中,进退不得,直露出赤炎炎的信子向我们示威,被网主人抓了起来。据说越是毒的蛇,它的毒汁、躯体越可以入药。蛇皮可以蒙三弦、板胡的琴面,发音最清越。

等弄潮儿稍有了一点收获,感到浑身疲乏时,海边的潮水开始哗哗作响,这是要涨潮的信号。我们就提起沉甸甸的木桶,成群结队地凯旋了。

这时候浑浊的潮水就风卷云涌地涨了上来,又有各种新的“海鲜”客来光顾串网。潮汛越大,鱼鲜越多,自然弄潮儿们就会越欢畅。

(2011年11月9日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