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贺燕
我生活着的周边,很少见到叶柄紧绕主干而叶子如手掌般摊开着的棕树。我并不知晓我们这边的土壤是否适合它的种植和生长。稍大一些时,隐约听大人们说起,棕树被种植在一般人家的院落里并不合适,似与桃和梨相犯对。偶尔在某一处看到也只是盆栽的,且也只是远观之。
于是,当棕榈在於梨华笔下的树干上留下它沧桑的痕迹,在谢宗玉的记忆里泰然、坚忍时,也并未给我刻上多深的烙印。我只对其紧绕主干的叶柄有亲近感。英雄自不必问其出处。所以我也不必说那一爿爿棕毛是如何从紧裹的叶柄上剥离的。当然,那些把华盖般棕叶当作蒲扇的事也成了别人家小孩子的事(虽然至今我都有想偷偷摘一扇来使用的念想)。我想我对棕榈的亲近之感不只是我单个的感觉,那是我们全家人的感觉。
那时,父母已把全家的生存状态依附于那一爿爿的棕榈上。
那些自成网状的棕榈,左右两边并不毛糙,甚至有点像行将散开的织衣边缘部分,经熨斗上下一溜烟熨烫后呈现出的那种光光韧韧的样子。上边部分坚硬如壳,可以想象它被人从树体上剥离时那种高昂头颅的模样。下边部分棕丝的网状蔓延成纤细如发的流苏状,看起来显得并不紧绷,那些丝丝缕缕就那么散漫地拖拉在那儿。
我们也就十来岁。网状的棕榈到我们手里时,往往是一头整整齐齐另一头长短不一的丝状模样。把网状的改造成丝状的事,基本上是父亲一手包揽成型的。作为我们家里的支柱,父亲动用他男子汉强有力的臂膀把一爿爿棕榈束成捆,然后成捆地浸泡在河里使其柔软和松散一些,再用杵子锤打,把一爿爿上边坚硬无边难以软化的部分扯掉。然后用力地向两边拉扯一下,富有弹性的网状的棕榈,顺着丝生长的方向左右交替地被抽了出来。古人“错综如织,剥取缕解”一说,指的就是这个。那样的时刻,棕色的尘粒在屋内飞扬,吸附在我们的耳鼻。我的童年由此有了一点色彩,尽管颜色不是那么鲜艳,但相比于整个童年时代单调的生活,我读到了它给予我们的美丽。物质的,更有精神的。
“先摇一个时辰,再抓紧时间做作业呵!”父亲一边用绳子把已缚成一小捆的成丝的棕榈,用塑料在其外面包扎好,然后在长凳上固定好,一边对我和姐姐说。我和姐姐各自搬了把椅子在长凳前等候。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我们得左右手互动。左手的拇指与食指,夹着粗细不一的棕丝,不停地搓着。顷刻间,就可以看到棕丝已揉合成绵长的单线。这时,由右手紧握的一只家什(父亲用竹条自制而成)通过中轴把绵长而均匀的棕丝翻卷、重叠其上。绵长的单线,看起来多像一成不变的日子啊!然而这一过程,满载着我们的苦辣酸甜,犹如这貌似一成不变的日子,实际上它正悠然地躲在一处不动声色地打造着我们每个人的面目。
重复的搓抽动作,使得稚嫩的拇指与食指隐隐地起红,严重时会有血在其间的某一处冒出来。
通常这个时候,我们全家就在同一个房间里,我们边摇棕绳边催促父亲给我们讲故事。父亲整理着棕丝,稍作考虑就会给我们开讲水浒一百单八将,今天讲及时雨宋江,明天就来个豹子头林冲,后天再来一个什么景阳冈武松打虎。这时我们竟也忘了已起红的手指,及突突地在其上面跳动的神经。如果到了快过年的时候,父亲在一家“光荣楼”里做年糕,回家时他就带上一二团年糕,再买几包豆酥糖做馅子,嵌在年糕团里,味道真是好极了。这长长的日子,承载着我们暖暖的记忆。幸福深处,这边是笑容,那边是阳光。
接下来,我们就得把两股单线摇成棕绳,这活需在门外的过道里进行。从这头到那头,两只手举得恰到好处,转动那家什,手臂那个酸呀。母亲老是分派我做这个,我在嘟哝声中出来,抢得家中唯一的电器(收音机)放于窗台上,把音量旋至最大,听王刚《夜幕下的哈尔滨》。地上长长的八条棕绳完成了,我就往里喊一声:“妈,可以来收啦!”母亲把它们挽成一卷。
家里的一卷一卷棕绳,给了棕绷师傅,换回几十元或者更多一些的钱。缴学费,买生活必需品,偶尔给我们扯块布料做条裙子,母亲把我们这个家操持得井井有条。
跟女儿说起自己的儿时岁月,她总是将信将疑。把生存状态依附于那一爿爿的棕榈上,更认为是不可思议的事。
至今我还记得母亲跟父亲低语时我偷听到的一句话:“如果我们没有这些棕榈,我们该怎么办啊?”是啊,那会儿我们会是怎样的呢?这让我一想起儿时,心里仿佛就一下子集结了棕榈香的味儿。
这别具一格的香味,飘来荡去,父母闻到了,我也闻到了。
唯独我的女儿,她说,没有闻到。
(2008年12月19日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