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古典文学荟萃(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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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孟子(上)

梁惠王章句上

第一章

“原文”

孟子见梁惠王①。王曰:“叟②,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③利,而国危矣。

“万乘之国④,弑其君者⑤,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⑥,不夺不餍⑦。

“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⑧。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注释”

①梁惠王:即魏惠王,名(yīnɡ),公元前369—前319年在位,惠是他死(前334年)后的谥号。公元前362年,魏国将都城从安邑(今山西夏县西北)迁到大梁(今河南开封),因而也被称为梁。②叟(sǒu):对老人的尊称。孟子见梁惠王时年已63岁,故惠王称孟子为叟。③交征:据朱熹《集注》云:“征,取也。上取乎下,下取乎上,故曰交征。”④万乘(shènɡ)之国:古时一车四马叫乘,万乘之国,指能出兵车万乘的国家。其下千乘、百乘以此类推。按古制规定:只有天子才能享有万乘,诸侯享有千乘、百乘不等。⑤弑(shì):古代臣杀君、子女杀父母叫弑。⑥苟为:如果真是。⑦不夺不餍:夺,篡夺。餍(yàn),满足。⑧后:据朱熹《集注》云:“不急也。”意思为不照顾。

“译文”

孟子参见梁惠王。惠王说:“老先生,不辞千里而来,将有什么高见,能使我国获利吗?”

孟子回答道:“大王何必讲利呢?只要有仁义也就够了。大王说,用什么使我国获利,大夫们说,用什么使我家获利,土和庶人们说,用什么使我自身获利,这样上下交相求利,那么,国家可就危险了。

“能出兵车万乘的国家,谋杀他们的君主的,必然是能出兵车千乘的大夫之家族;能出兵车千乘的国家,谋杀他们的君主的,必然是能出兵车百乘的大夫之家族。从上看,万中拥有千,千中拥有百,这不能说不多了。如果真是轻义而重利,那就非闹到不夺取全部是不会满足的。重仁德的人从来不会遗弃他的亲族,重义理的人从来不会不照顾他的君主。大王您也只要讲仁义就够了,何必讲利呢?”

第二章

“原文”

孟子见粱惠王,王立于沼上①,顾鸿雁、麋鹿②,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③:‘经始灵台④,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⑤,庶民子来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⑦。麀鹿濯濯⑧,白鸟鹤鹤⑨。王在灵沼,于牣鱼跃⑩。’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难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注释”

①沼(zhǎo):水池。②鸿雁、麋鹿:朱熹《集注》云:“鸿,雁之大者;麋,鹿之大者。”③《诗》云:此处十二句诗引自《诗经·大雅·灵台》中的第一、二章。这是一首歌颂周文王德行的诗歌。④灵台:台名,故址在今陕西省西安西北、鄠县以东。相传周文王时所造,由于百姓的协力操作,很快落成,如有神灵相助,所以叫灵台。⑤勿亟:是说文王不加督促。⑥子来:是说百姓就如同子女来为父母出力一样。⑦麀(yōu):雌鹿。攸伏:是说母鹿安于它原来所在的地方,没有被惊动。⑧濯濯(zhuó):肥大而毛有光泽的样子。⑨鹤鹤:形容洁白的样子。⑩牣(rèn):充满。《汤誓》:《尚书》里的篇名。是伊尹辅佐商汤王讨伐夏桀王时的誓师词。时:是,这个。害:读hé,《尚书》原文作“曷”,何时。丧:灭亡。据《尚书大传》说,夏桀暴虐无道,大臣劝谏,他居然无耻地说:“上天有太阳,如同我拥有天下,太阳会灭亡吗?太阳毁灭了,我才会灭亡呢。”于是老百姓就冲着他说:“这个太阳什么时候毁灭呢?要是它会毁灭,那我们即使跟它一块灭亡也在所不惜。”民众对夏桀的暴虐怨恨到了极点。

“译文”

孟子进见梁惠王,惠王站在水池边上,望着那些飞雁、驯鹿,问孟子道:“贤德的人也喜欢享受这些东西吗?”

孟子回答说:“是贤德的人然后才能享受到这些东西,不是贤德的人,尽管拥有这些东西也享受不到。《诗经》里面说:‘开始筹建灵台时,忙于测量和经营。百姓齐来建造它,没有几天便竣工。动工不用多督促,百姓如同子女样,自动踊跃来建台。文王偶来游灵囿,母鹿安卧自悠然,母鹿长得肥又美,瑞鹤洁白世无俦。文王来到灵沼旁,满池鱼儿蹦得欢!’文王用百姓的劳力建台开沼,百姓却欢欢喜喜,称他的台为灵台,称他的沼为灵沼,为他能享受到有禽兽鱼鳖而感到高兴。古时的贤德者能够与民同乐,所以能够感到快乐。《尚书》里的《汤誓》说:‘这太阳何时陨落?我们和你一起灭亡!’民众诅咒暴君夏桀,百姓要与夏桀一起灭亡,那桀即使有高台池沼,飞禽走兽,难道说他能独自感到快乐么?”

第三章

“原文”

梁惠王曰:“寡人①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②!河内③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④,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⑤,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⑥,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⑦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⑧,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⑨,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⑩。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途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

“注释”

①寡人:古代王侯自我的谦称。②焉耳矣:三个语气词叠用,在于加重语气,表示恳挚的感情。③河内:魏地,相当今河南境内的黄河以北地区。④填然:鼓声冬冬直响的样子。鼓:击鼓,名词作动词用。⑤曳(yè)兵:拖着兵器。走:跑。⑥数(cù):密。罟(ɡǔ):网。洿(wū):低洼的地方。⑦斤:砍刀,古代常斤、斧连称。⑧豚(tún):小猪。彘(zhì):猪。畜:牲畜。⑨庠序:古代的乡学。商朝叫序,周朝叫庠。谨:认真办好。《礼记·学记》:“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⑩颁(bān)白:同“斑白”,花白头发的老人。王(wànɡ):拥有天下称王称帝,名词作动词用。莩(piǎo):同“殍”,饿死的人。

“译文”

粱惠王说:“我对于治理国家,很尽心竭力了吧!河内发生灾荒,就把那里的灾民移往河东,把河东的粮食运到河内。当河东发生灾荒时,我也是这样做。看看邻国的君主办理政事,没有像我这样尽心尽力的。可是,邻国的百姓并不见减少,而我的百姓并不见增多,这是什么原因呢?”

孟子回答道:“大王您喜爱打仗,就让我用打仗来打比方吧。战鼓咚咚,交战激烈了,战败的士兵丢盔弃甲拖着武器逃跑,有的跑了上百步才停下,有的跑了五十来步住了脚。跑了五十步的人因此而去讥笑跑了一百步的人,您觉得行不行呢?”

梁惠王说:“不行。他只不过没有逃跑到一百步罢了,可这也同样是逃跑呀。”

孟子说:“大王您既然懂得这个道理,就不必去期望您国家的民众比邻国增多啦。只要不违背农时,那粮食就吃不完;密孔的鱼网不入池塘,那鱼鳖水产就吃不完;砍伐林木有定时,那木材便用不尽。粮食和鱼类吃不完,木材用不尽,这样便使老百姓供养活人,安葬死者不至感到什么不满足。老百姓养生送死没有缺憾,这便是王道的开端。

“在五亩大的住宅田旁,种上桑树,上了五十岁的人就可以穿着丝绸了;鸡鸭猪狗不失时节地繁殖饲养,上了七十岁的人就可以经常吃到肉食了。一家一户所种百亩的田地不误农时得到耕种,数口之家就不会闹饥荒了。注重乡校的教育,强调孝敬长辈的道理,须发花白的老人们就不再会肩挑头顶,出现在道路上了。年满七十岁的人能穿上丝绸、吃上肉鱼,老百姓不缺衣少食,做到了这些而不称王天下的是决不会有的。

“现在,猪狗吃着人吃的食物而不知道设法制止,路上出现了饿死的人而不知道赈济饥民,人死了反而说‘与我无关,是年成不好的缘故’,这和把人杀了却说‘与我无关,是武器杀的’,又有什么不同呢?大王您要能够不归罪于荒年凶岁,这样,普天下的老百姓便会涌向您这儿来了。”

第四章

“原文”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①。”

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②,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以刃与政,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曰:“庖有肥肉,厩③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④。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⑤?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⑥!’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注释”

①安:安心,乐意。承:接受。②梃(tǐnɡ):木棍棒。刃:刀剑。③庖(páo):厨房。厩(jiù):马棚。④率:率领,驱赶。朱熹《集注》云:“厚敛于民以养禽兽,而使民饥以死,则无异于驱兽以食人矣。”⑤恶在:何在。恶(wū),何。⑥仲尼:孔子,字仲尼。俑:古代用于殉葬的偶人。后:后裔。

“译文”

梁惠王对孟子说:“我愿高兴地接受您的指教。”

孟子回答道:“杀人,用木棍和刀剑有什么不同吗?”

惠王说:“没有什么不同。”

孟子又问道:“用刀剑和政治手段杀害人,有什么不同吗?”

惠王说:“没有什么不同。”

孟子说:“厨房里有肥肉,马棚里有肥马,老百姓却脸带饥色,田野上有饿死的人,这无异于赶着兽类去吃人。野兽自相残食,尚且为人们所憎恶,那些号称为民的父母官,办理政事时,不免干出类似驱赶野兽去吃人的勾当来,那么,为民父母的意义又何在呢?孔子说:‘发明造俑殉葬的人,大概会绝灭后代吧!’因为用了像人形貌的木偶去殉葬。照这样看来,执政者又怎么能如此使老百姓饥饿至死呢?”

第五章

“原文”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①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②,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③;南辱于楚④。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⑤。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⑥;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⑦。

“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⑧,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⑨王请勿疑!”

“注释”

①晋国:指魏国。魏与韩、赵三家春秋时本是晋国的大夫,后来逐渐吞灭晋国其他世族,三分晋国。到公元前403年,东周威烈王正式承认他们为诸侯,史书多是把这一年作为战国时代的开始。战国时他们与秦楚齐燕也都称王。魏在战国初年曾因革新变法而称强一时,故此处谓“天下莫强焉”。莫强:犹言没有哪一个强过它的。②东败于齐:《史记·魏世家》载,魏惠王三十年攻打韩国,韩向齐国求救,齐宣王用孙膑的计谋,出兵救韩击魏,魏军在马陵中计大败,魏将庞涓自杀,统帅太子申被俘,下文“长子死焉”即指此,魏国从此一蹶不振。③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史记·魏世家》载,魏惠王三十一年、三十二年(前342年),魏国屡败于秦,被迫割地求和,黄河天险的河西之地尽入秦国之手,即七百里。④南辱于楚:据《战国策·韩策》和《史记·楚世家》记载,梁惠王后元十二年(323年),楚国为了迫使魏国倒向它,插手魏国的王位继承,派柱国昭阳在襄陵打败魏军,夺取魏国的八座城邑。⑤比(bì):为。一:全部。洒:洒通洗,《说文》云:“洒,涤也。”比死者一洒之:言欲为全部死者雪其耻也。⑥易耨(yí nòu):易,迅速。耨,耘田除草。⑦制:通掣(chè),提,拿。挞(tà):用鞭子打人。⑧陷溺(nì):朱熹《集注》云:“陷,陷于阱;溺,溺于水,暴虐之意。”⑨“仁者无敌”:是句古语,加上“故曰”引来作结。

“译文”

梁惠王对孟子说:“晋国的强大,当今世上没有哪个国家比得上,这是您老先生所知道的。但到了我这一代继承王位后,东面被齐国打败,连我的大儿子也阵亡;西面丧失了七百里疆土给秦国;南面还受辱于楚国。我对此深感耻辱,愿意替那些为国牺牲的人彻底雪耻报仇。要怎样才可以办到呢?”

孟子回答道:“国家不在大,只要有方圆百里的土地就可以实行王道、使天下归心。大王您如果能够对民众实施仁政,废除严刑酷法,减免苛捐杂税,督促百姓深耕土地,抓紧时机清除杂草;青壮年人还在农闲的日子修习孝悌忠信的道理,在家里便用来侍奉父兄,出外便用来侍奉尊长,这样做好了,就能使他们哪怕是拿起木棒也足以打败秦、楚的坚甲利兵了。

“那些国家(秦、楚、齐等)侵夺百姓的农时,使他们不能从事农耕来养活自己的父母,以至父母受冻挨饿,妻离子散,兄弟背井离乡。那些国家的民众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大王您派军队前往讨伐他们,又有谁能跟您大王对抗呢?所以有句名言:‘奉行仁政的人无敌于天下。’大王啊,请您采纳仁政,不要再迟疑了。”

第六章

“原文”

孟子见梁襄王①,出,语人曰②:“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③然问曰:‘天下恶④乎定?’吾对曰:‘定于一。’

“‘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孰能与⑤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⑥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⑦,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⑧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⑨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注释”

①梁襄王:即魏襄王,名嗣,魏惠王的儿子,公元前318—前296年在位,襄是他死后的谥号。②语(yù):告诉。③卒:通猝(cù),突然。④恶(wū)乎:怎样、如何。⑤与:此处为“归顺”之意。⑥浡(bó)然:蓬蓬勃勃生长的样子。⑦人牧:管理百姓的人,指人君。牧,收养,引申为管理。⑧引领:伸长脖子。领,即脖子。⑨由:通“犹”,好像。

“译文”

孟子见到梁襄王,出来之后,告诉别人说:“远看上去不像君主的样子,走近他面前则觉察不出能使人敬畏的地方。见了我后,突然问道:‘天下要怎样才能安定呢?’我回答说:‘统一才能安定。’他又问道:‘谁能统一天下呢?’我对他说:‘不喜好杀人的国君就能统一天下。’

“他再问道:‘谁会来归顺他呢?’我再回答:‘天下没有哪个不归顺他的。大王您知道禾苗生长的情况吗?当七、八月间一遇上干旱,禾苗就会枯萎;一旦天上布满乌云,下了滂沱大雨时,禾苗就又蓬勃地挺立起来了。要是像这样,什么力量能遏止它生长呢?现在世上那些做国君的人,没有不喜好杀人的,如若有不喜好杀人的,那天下的老百姓,就都会伸长脖子来盼望他了。真能如此,老百姓归顺他,就好比水往低处流,汹涌澎湃,有谁能阻挡得了它们呢?”’

第七章

“原文”

齐宣王问曰①:“齐桓、晋文之事②,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曰③,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④。’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⑤,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⑥,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⑦,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王说曰⑧:“《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⑨,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⑩,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

“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

“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盍亦反其本矣。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者欲出于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释”

①齐宣王:齐国君主,齐威王之子,姓田,名辟疆,公元前319—301年在位,宣是他死后的谥号。②齐桓、晋文:齐桓公,名小白,任用管仲为国相,改革政治,成为春秋时代第一个霸主。晋文公:姓姬,名重耳,在位期间,整顿内政,增强国力,被中原诸侯尊为霸主。与秦穆公、楚庄王、宋襄公合称为春秋五霸。③胡龁(hé):齐宣王左右的近臣。④衅钟:是古代新钟铸成,宰杀牲口,取血涂在钟上进行告祭的仪式,叫作血祭。⑤觳觫(hú sù):言牛将要屠杀时,因恐惧而浑身发抖。⑥褊(biǎn)小:狭小。⑦无伤:没有关系,不妨事。⑧说(yuè):同“悦”,高兴。⑨复:报告。钧:古代重量单位,三十斤为一钧。⑩秋毫之末:比喻极细微的东西。折枝:枝通“肢”,替年老的人按摩肢体以解除疲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第一个“老”字是动词,尊重;第二、三个“老”字是名词,父兄。下文“幼吾幼”与此类似。刑于寡妻:刑,同型,典型。寡妻,国君的正妻。权:秤锤,此作动词,称物。下句“度”字类似,量物。便嬖(bì):指国君身边受宠爱的人。莅(lì):临。中国,指当时的中原地区。邹:当时小国,在今山东邹县一带,孟子是邹人。集有其一:朱熹《集注》云:“言集合齐地,其方千里,是有天下九分之一也。”盍(hé):何不。惛(hūn):同“昏”,昏乱,糊涂。辅吾志:从思想上开导帮助我。放辟邪侈:放荡胡作非为。罔:同“网”,名词用作动词,网罗陷害。

“译文”

齐宣王问孟子道:“您能告诉我齐桓公、晋文公春秋时称霸于诸侯的事情吗?”

孟子回答说:“孔子的门徒从不淡论齐桓公、晋文公的霸业,所以后世没有流传,我也没有听说过。如果一定要我说,那就谈谈王道的事好吗?”

齐宣王问道:“要具备怎样的德行才能施行王道呢?”

孟子答道:“通过安抚的方法,使百姓安居乐业去实行王道,那就没有谁能阻挡得了的。”

齐宣王又问:“像我这样的人,能够安抚百姓吗?”

孟子答道:“能够。”齐宣王再问:“您怎么知道我能够呢?”

孟子继续答道:“我听到您的近臣胡龁说,有一次大王坐在殿堂上,有牵牛的人从堂下经过,您问他道:‘牵牛上哪儿去?’他回话道:‘要杀它来祭钟。’您说:‘放了它吧,它没有罪过却往死地里送,看到它那怕杀而吓得发抖的样子,我心里实在不忍。’那人回问道:‘那么,就废止祭钟的仪式了?’您说:‘怎么可以废止呢?换只羊来代替。’不知有没有这回事?”

齐宣王说:“有这回事。”

孟子说:“有这样的好心就足以凭借来施行王道了。百姓都以为大王您是吝啬,我本来就觉得您是于心不忍呢。”

齐宣王说:“是这样,确实有百姓这样想的,齐国地方虽然狭小,我怎么会舍不得一条牛呢?只是不忍心看到它吓得发抖,这样毫无罪过却被处死,所以才说用羊换下它。”

孟子说:“您要怪百姓以为您吝啬,用小的羊替换大的牛,他们又怎么会知道您的用意呢,大王要是怜悯它没有罪而被处死,那么牛和羊又有什么区别呢?”

齐宣王不禁发笑道:“这真个是什么心思呢?我并不是吝惜这点钱财而用羊来替换牛的,怪不得百姓要说我吝啬。”

孟子说:“没有关系,这正是仁爱之道,因为您只见到牛而没有见到羊。君子对于禽兽,见到活着那么好,就不忍再见到它们死去;听到它们鸣叫的声音,便不忍心再吃它们的肉,所以君子远离厨房。”

齐宣王听了,高兴地说:“《诗》里面讲过:‘别人有想法,我能猜中它。’正是对先生而言的。我已经做了这件事,回过头来寻求它的意义,反而得不出。经老先生这么一讲,我心里倒有些感动了。这种心地为什么就能与王道仁政合拍呢?”

孟子说:“有人向大王说:‘我的力气能举起三千斤重的东西,但拿不起一根羽毛;我的视力能看清毫毛的尖端,但看不见一大车木柴。’那么,大王您会同意他这种说法吗?”

齐宣王说:“不,不会。”

孟子接着说:“现在您大王的一片仁心,使禽兽沾恩,而百姓却一无所得,这是什么原因呢?可见,拿不起一根羽毛是因为不愿用手力;看不见一车木柴是因为不愿用眼力;百姓不被安抚,是因为不愿广施恩惠。所以,大王没行王道,统一天下,是不肯去做,并不是不能做。”

齐宣王问道:“不肯做和不能做,表现有什么区别呢?”

孟子说:“要将泰山挟持着跳过渤海,对他人说:‘我不能做。’这的确是不能做。为年长的人按摩肢体,对他人说:‘我不能做。’这是不肯做,不是不能做。所以,大王的不行王道,统一天下,不是属于将泰山挟持着跳过渤海这一类的事,而是属于为年长的人按摩肢体这一类的事。

“尊重自家的长辈,推广到也尊重人家的长辈;爱护自家的晚辈,推广到也爱护人家的晚辈,这样治理天下就能运转于手掌之上了。《诗》里说过:‘在家先作妻子的榜样,然后兄弟也照样,再行推广治家邦。’说的不过是以这样的仁心来施加于他人罢了。所以,广施恩泽就能保有天下,否则,就连自己的妻儿也保护不了。古时候圣明君主之所以能胜过世人,没有什么秘诀,只不过善于推己及人罢了。现在大王的恩惠能够施及禽兽,而好处却不能到达百姓,这是什么原因呢?称了才知道轻重,量了才知道短长,各种事物都是如此,心思的长短轻重则尤其是这样,更加需要衡量。请大王您细加衡量吧!

“难道大王非得兴师动众,惊扰臣民,与诸侯结下仇怨,然后心里才感到快活吗?”

齐宣王说:“不,我对此有什么快意呢?我之所以这样做,是想借此达到我所十分希望求得的大目标。”

孟子问道:“大王所十分希望得到的大目标,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齐宣王只是笑笑,不回答。

孟子问道:“是因为肥美的食物不能满足于口腹吗?还是轻暖的衣服不能满足于舒适吗?或者因为文采美色不中看吗?歌唱乐曲不中听吗?侍奉左右的宠臣姬妾不够役使吗?像这些,大王的臣子都能够供奉,您难道是为了这些吗?”

齐宣王说:“不,我不是为了这些。”

孟子说:“那么要是这样的话,大王的希望求得的大目标我可以知道了,您是想扩张疆土,使秦、楚等大国臣服,然后统治整个中原地带,安抚四方边远部族地区。凭您这样的作为,去求取您所想达到的目标,简直好比是爬到树上去抓鱼一样。”

齐宣王问道:“事情会这么严重吗?”

孟子说:“恐怕还要更严重呢!爬到树上去抓鱼,虽然抓不到鱼,却不会带来灾难;凭您的所作所为,去求取希望达到的目标,费尽心力去做了,必然会带来灾难。”

齐宣王说:“先生可以把后必有灾的道理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反问道:“邹国人跟楚国人作战,大王认为谁能取胜呢?”

齐宣王回答说:“当然楚国人会取胜。”

孟子说:“可见,小国本来不敌大国,人数少的本来不敌人数多的,势力弱的本来不敌势力强的。当今天下方圆千里的土地共有九块,齐国只占其中的一块。以一块去征服八块,这跟邹国去和楚国对敌又有什么不同?您又何不回到根本上来解决问题呢?

“现在大王如果能施行仁政,使天下想做官的人都愿在您大王的朝中任职,耕田的人都愿在大王的田地上耕种,经商的人都愿到大王的街市上交易,旅行的人都愿到大王的国土上游历,天下那些对自己的君主不满的人都愿来投奔您大王。要是真能做到这样,又有谁能跟您敌对呢?”

齐宣王说:“我糊涂了,没有能力做到这样的程度,希望先生帮助我完成志向,明确地教诲我。我虽然缺乏才干,请让我试着去做。”

孟子道:“没有固定的产业而有恒心的,只有读书明理的人才能做到。若是一般民众,没有固定的产业因而没有了恒心。一旦没有恒心,就会放荡胡来,无所不为。等到陷入罪网,然后对他们施加刑罪,这等于设下网罗陷害民众。哪有仁爱的国君当政,却可以干出陷害民众的事呢?所以贤明的君主规定民众的产业,必须使他们上面足够奉养父母,下面足够养活他们的妻儿,丰年能够终身温饱,荒年可免于饿死,然后要求他们向善,所以百姓就容易听从了。现在规定百姓的产业,上不足奉养父母,下不足养活妻儿,丰年劳苦艰辛,荒年不免于饿死。这样就连救自家人的性命都还来不及,哪有空闲时间去讲究礼义呢?

“大王既想成就统一天下的大业,那就何不回到根本上来施行仁政呢:五亩宅田种植桑树,五十岁以上的人能穿上丝绸;鸡鸭猪狗不失时节地畜养,七十岁的人能经常吃到肉食了;百亩农田能及时得到耕种,八口之家就能不闹饥荒了;注重学校的教育,强调孝敬长辈的道理,须发斑白的老人就不至于在道路上肩挑背负了。老年人能穿上丝绸、吃上肉食,老百姓不受饥寒,做到了这些还不能得到广大百姓的拥戴,以实现王道的事业,那样的事是决不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