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里满是秋天。他的一生都是秋天……他就是秋天。
瞧瞧他爸给他取的名字吧,“马”、“致”、“远”,分明就是他的曲子。是和花和月、成就一个人春天似的美满人生好呢,还是西风瘦马、成就一首曲子秋天似的彻骨孤寒好呢?
谁知道呢?也许真的要等到一生过完,最后的那一刻,才知道吧?跟到那一刻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一样。
这一首的确值得这样疑问来疑问去,难以取舍。
[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哦,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断肠人、天涯……就是这么几个名词性的词和词组,几乎是全部曲子的字数(他只懒懒地在其中加了“西下”和“在”三个字),霸道到了不许别家赘一词的地步——自己也不。稀松,平常,一般化,哪一个不是你我开始学话、描红就能遇到的字和字眼?就是在路上随机抽样儿调查,扯住一个大叔大妈,他(她)也能说得出、认得清的。细小的、蚕一样的东西,怎么到了他的手里,这么随便排列组合一下,在纸上,饲喂了些小小的悲喜,就从显到密,通了灵窍,轻轻地挣壁而出,化身为了龙?让读到它的人感到幸福,幸福得有些忍不住的悲伤?
耳边放上一碟《普庵咒》,与他很是相洽。一点一点地摸索着,触手温润,跟上他,看他如何摆布:
“枯藤老树昏鸦”,一开始,一眼一眼睇着的,是在一株枯藤缠绕的老树枝头,昏了头的乌鸦嘎嘎闷叫……一应所有,水波一样寂静地滑过去,脚步缓慢,抬头低头,是这样江山尽老,无处说分明。
天涯道路无尽,日已暮,乡关不知何处,归途漫漫,牵动了乡愁——那乡愁千万匹狼似的闻血而上,把那旅人扑在那里,下嘴啃噬。
其实,奥妙不远,就在这里:“藤”、“树”、“鸦”,本是郊野司空见惯的景物,单摆浮搁,跟一粒粒最普通的米一样,毫不起眼,可一旦他在笸箩里拣出一粒粒正巧合适它们的珍珠“枯”、“老”、“昏”……去一一匹配串连时,整条项链就显出了光芒,带出一股萧瑟肃杀的气息,甩开去,成一朵渐行渐大渐浓、终于灭顶的黑云雾,潮湿,黏重,无端攫住我们,一动也动不得,呆在那里,傻傻地看——那滋味独特、细微、略苦、悠长,有丰富的变化和韵味,清水一样渗透进我们的内心。
这还不算,一哄而上下嘴啃噬的,还有“小桥流水人家”——这和平温暖的啃噬较之“枯藤老树昏鸦”还要残忍一千倍呢。
在满目凄凉的当儿,眼下突然明媚:小桥流水,绕水而居的村落人家;天空有炊烟飘荡,随风袅袅,也许还有白米饭的香味儿和大人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它们缭绕不绝,回环往复,是一种诱惑,更是一种侵略。旅人的身子一下子软在那里。
溪水清透,他看见马背上总也刷不干净的斑点,以及自己的脸——它上面,皱纹纵横如山岳,而鬓发已白。苍老,这个从未在心里停伫的词,突然就出现在面前,凌厉得让人无从逃避。而他青年时期的抱负“佐国心,拿云手”,以及此刻眼睛里出现的那些枯藤、老树、昏鸦,如同我们心头挥之不去的凌云志、飞扬心,以及随水逐尘的信件、照片、笔记、录音、发票、流水账、单程车票、旧眼镜……理想和理想的琐屑,诸如此类的名词一样,被一只一只丢到了桥下水里……那么光洁完整、豪情高照的青春,换来的却是一堆杂碎,明月沟渠之感袭上心头,让我们记起曾经走过的路,也记起路上的心情——它们还在那里猫着呢,有血有肉,有歌有哭,并随时走来。
人说的沉沉暮气,就是这种东西吧。
说起来,就私心而言,他早年也曾有仕途上的渴望,报国的同时光耀门楣,还曾在一套失题的残曲中自称“写诗曾献上龙楼”,却长期毫无结果:漂泊二十多年,直到五十几岁才入仕,也不过勉强做个地方小吏,在蠢材堆里混迹。可以想见,一定是有委屈积攒起来的——甚至不必积攒,已经成堆:他在职的时间很短,几乎是一上任就隐退了。在这样的蹉跎经历中,他不可能不心灰意懒,一面怀着满腹牢骚,一面看破了世俗名利,同时又在道教中求解脱。他是非常态的,是不健康的,抑郁的、迟疑的、不安的、放弃的、被动的,比别人更晚、然而抽身也最早地走在了渐渐颓唐以至心死的路上……生命与人生原来就是这样铺展的:有多趣、温情,也有计较、凉薄,得是个体的,一点一滴的,草色遥看近却无;失是总体的,“哗啦啦”大厦忽倾倒,良辰美景奈何天。
曾经是多么轻狂的少年,策马扬鞭,以为功名理想全在远方,以为匹马单枪,凭着胸口的一股热气,一定可以纵横捭阖,独步天下,而再旷世绝代的英雄也不是这世间唯一一朵花,成开败谢,时候到了,自然有另外的来代替——一辈一辈的英雄和一辈一辈的懦夫一样,一季一季的玉米和一季一季的麦子一样,眨眼间就是一茬老去一茬生,而新生的,眨眼间就又老去……回头看,这世间种种莫不如此。就这样,在风疾雨烈的尘世,从小到大,从青年到中年,我们从李白活成杜甫,从天上活到人间。李白或天上,都不过是一会儿的事,跟春天的梦一样,短暂而痛切,到了秋天,血从梦境那儿渗出——梦破了。
时光恣意流淌,没有教会我们任何东西,却让我们慢慢长大和变老,睚眦尽裂,心下苍然。时光有点像是白雪公主的后母,总是在我们正欢畅时,扮成小贩丑妇人,将我们一个也不放过地追索,一把夺去甘甜好看的那一半红苹果,死命喂给我们这一半的毒苹果。
就这样,没有一个男人他在最初启程的时候不认为自己与众不同,要金戈铁马要鲜衣怒马样样红。可是,当所有的壮志雄心都在时光中渐渐消磨,染上灰,才不得不认识到:或许我,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庸人?像一只影子似的不被重视?像格雷厄姆、鲍姆、内斯比特、圣·德克旭贝里……像他?然后,这只“影子”自然想起那些远去的、实实在在的东西:如豆的灯光,木炭燃烧的气息,咕噜噜响着的炉火,嗡嗡响着的纺车,滚热的汤水、洗脚水,母亲苍老的手,絮絮的叮咛;爱人水塘似的眼眸,月亮一样耀眼的肌肤,因为想念而瘦下来的身影,老狗亲热的叫声……还有,年年梨花放,染白了山冈,以及漫山遍野亲切贴心的荒芜……那些温暖的春夜、仲秋夜,想忘也忘不了啊。
思念如雪纷纷落下,如同自己年久失修的沧桑。想知道她们如今怎样?是否对自己已不再牵挂?……
远去的、赖以生存的温暖存在,曾经觉得多么无足轻重,以为所有的日子不过喜怒哀乐,苍白潦草,不值得留恋。从没有像现在一样,对安稳生活有无尽的向往与渴望。每每路到尽头,就像他,人到天涯,才明白,故乡是一个人最初和最终的首都:老狗趴在田埂,油菜沉着地开出金黄的花朵,骨头在夜里啪啪作响,预备结出些什么,而小河旁边祖居的老屋,以及檐下粗糙的燕窝,那最吉祥安稳的巢。
而如果马不停蹄,道路将无限延伸。
他用一种叫人心疼的方式行走在异乡的古道上,逆着光睇过去,见他像一个剪影行走在刀锋上,看日影衔山,再血杯子一样倾洒,融入地平线。
这样的作品,不是苦吟就能够得到的,是天分,还有机缘,即便那机缘谁都不愿意遇到。即使在他本人身上,也应该是踉跄行路,一个不小心跌扑在地、俯身捡来的神话,好像某一夜漫天繁星齐齐陨落,而当时正好有一个仰望天幕的人,他有幸因此沾染了整个衣襟的光辉,摇摆震颤,不可言说。却最终,在灯火明处,对人慢慢讲出自己那一刻的惊艳。
喏,看看他这几首与[天净沙]《秋思》意境很像的作品就知道了,他也不是个神,有时有点痞,有时有点黄,有时有点“我豁出去了,就这样了你怎么着吧”的犯浑,也有相对平庸之作——似乎比相对优秀的还要多些(他写得可真多),尤其是在散曲还在探索文体的时候,但慢慢地,越来越好了,把行路的安静和焦虑描述得集中、完整、秩序井然——捎带着说了生命的安静和焦虑:
[寿阳曲]潇湘夜雨
渔灯暗,客梦回,一声声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万里,是离人几行情泪。
[寿阳曲]烟寺晚钟
寒烟细,古寺清,近黄昏礼佛人静。顺西风晚钟三四声,怎生教老僧禅定?
还有:
[四块玉]叹世(三首)
带野花,携村酒,烦恼如何到心头。谁能跃马常食肉?二顷田,一具牛,饱后休。
佐国心,拿云手,命里无时莫刚求。随时过遣休生受。几叶绵,一片绸,暖后休。
戴月行,披星走,孤馆寒食故乡秋。妻儿胖了咱消瘦。枕上忧,马上愁,死后休。
[四块玉]天台路
采药童,乘鸾客,怨感刘郎下天台。春风再到人何在?桃花又不见开。命薄的穷秀才,谁叫你回去来。
[四块玉]浔阳江
送客时,秋江冷,商女琵琶断肠声。可知道司马和愁听。月又明,酒又醒。客乍醒。
……
读一遍,彻骨地寒。
总的看,他说了生命里的好,也说了其中的不好;他说的好里头有不好,我们为了那不好而难过,可到最后还是觉得好;他写得好,有时也不好,他这个人好,有时也不好,可还是叫我们原谅他,一门心思读下去,喜欢他,有点爱他……我们被他搞糊涂了,于是,我们成长了。
就这样,他怀抱软玉,多么有耐心地饲喂我们,就像一位老妇人,执着一满怀的谷穗,秕的有些,饱满的更多,被分类捆扎。她走向鸽群,弯下腰,一一摊开谷穗,还随手揉开,鸽子从她的手上啄食谷粒……真是感激。
而那首著名的、小小的散曲却的确朴实动人到了极致。它像是上天感触苍生哀苦,回头看见植物一样不可移动的我们,一群沉默寡言的人,赤着脚来到尘世,和有罪的麦芒始终站在一起,将在六月引颈就戮,还会被尊称为粮食——就像我们要去的地点,还会被讳言天堂。此刻,我们诚实而饥渴地张开嘴巴,像是千疮百孔的布匹,挂在风里。一时怜惜,便借他这个人说了出来,送达我们。这声音里有一种安抚,一种滋润,又是那么独自,无法效仿。在他之后,秋思这盏离愁慢慢馥郁,最后成断肠之毒,独自飘散到每一个遥远的荒芜之地,以毒攻毒地替人疗伤——那些可怜的人啊,他们在他的望闻问切下,有的好了,有的加重了病情——个体差异多么不同,而那种心甘情愿的加重,也是暂且地解了离人的渴,即便那是鸩,是罂粟。
不管怎样,从此,一直到今天,它作为一味医疗乡愁的中药,一汪一汪的,绝世的香浓就没有别的花朵再能匹敌过。
这旅途中意外挑出的一枝,开满不败的花朵。
由这首散曲想开去,不由人不荡到他笔下的剧本《汉宫秋》:那女子奉了君命,抖擞精神全副銮架地出塞,也不过是个泪洒一路、离乡背井的女子,着了浓妆,艳服,环佩叮当,上戏台,唱一场《昭君出塞》,眼看得身姿娉婷,耳听得山呼浩荡……人生如戏,说到底没有人不是戏子,皇上、阏氏、单于、朋友、兄弟、爹娘……都只是人生的一个过场,眨眨眼就陌路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也不再亲密地相互呼唤应答。而即便是一出再堂皇冗长不过的大戏,依然躲不过台上空落落,台下各自伤。
同他的境遇也差不多吧?姣美而落寞的昭君和一匹瘦马,在运送丝绸的古道上往胡地行进,路过些小桥流水人家,见过些夕阳西下,迎了些割面清寒的西风,风撩着些鬓边发,她怀抱琵琶作胡笳,《十八拍》的悲歌不绝,那断肠人的泣哭和瞬间凋敝的朱颜叫雁阵也闻声坠落……唉,昭君也是秋天呢。他写昭君还不就是写自己?横竖这大地上的事都差不许多。
这样的心境,他把它也拧出了汁子,捧给我们啜:
[夜行船]
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拨不断]
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更那堪竹篱茅舍。
[拨不断]
酒杯深,故人心,相逢且莫推辞饮。君若歌时我慢斟,屈原清死由他恁。醉和醒争甚?
他装着醉,把红尘一一涉过,来到秋天,却止不住了悲秋。
对于在暮色苍茫中,那个骑着瘦马,远离家乡几率漂泊的人而言,他的形象凝聚着典型的中国落魄、不落魄者共同的气质——你,我,或者他,在高位子、低位子以及低位子和高位子之间,为了前面高悬的一个胡萝卜的招引,驴子一样吁吁带喘辗转一生,即便是个不落魄的,即便是个皇帝又怎样?到岁月打马催逼,奔跑不动,也终于会生出铺天盖地的漂泊和寂寞:人老,事物老,等待江山都老,老到看见自己的照片,都想不起来是谁——到哪里找一个我?镜子里看看,当年的我不知哪里去了……谁都是一样,什么都一样——老朋友一见面都变成头白面皱了,而哪个又算是我呢?声音稚嫩呼叫母亲的那一个?青春勃发恋爱沉醉的那一个?还是西风瘦马、天涯踯躅的这一个?还是再也握不紧了自己的拳头、缩不紧了自己的前列腺的那一个?最后的那一个?总归要归的,归到那里去——那里,人人都要去,人人算不出自己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到那里去……那里是哪里呀?……这个问题愁煞了多少路上断肠人。
西风一来,便吹掉了生命多少自以为是的永垂不朽。
这样一幅年代久远、画在生宣或帛绢上的水墨画,注定具有天然的颓唐之美。因此,他又写下:
蛩吟一觉才宁贴,鸡鸣万事无休歇。争名利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穰穰蝇争血。……
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晓来清镜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
一个醒着的人硬要装醉是痛苦的,而颓唐怎么宜多?颓唐一多,将人活埋——那样的悲秋法儿是可以杀人的。
不如撇开山一样压下来的愁绪,去读一些宗教的书,让顺其自然的道理,生出更牢些的根:什么故乡,又什么乡愁?这么大的宇宙,又没有人管,如果你愿意,谁都可以自觉地永远平静清甘,时空永远无尽,而且根本不会有中心。那里?不管在哪里,总归是个地方,也许不过一个集市而已,熙熙攘攘,尘土飞扬,有提前去了的人,也有将要去的人。
不悲秋,亲爱的旅人,一路上都是树。尽管腰身挺拔,端坐你的瘦马,赶你的路好了。
记着只是到秋天也就罢了。
[原作欣赏]
[风入松]
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晓来清镜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莫笑鸠巢计拙,葫芦提一向装呆。
[离亭宴煞]
蛩吟罢一觉才宁贴,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争名利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攘攘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时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想人生有限杯,浑几个重阳节?人问我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曲人小传]
马致远,生年约在至元(始于1264年)之前,卒年当在至治改元到泰定元年(1321—1324)之间。元代杂剧作家、散曲作家。大都(今北京市)人,另又有典籍说是河北省东光县马祠堂村人。马致远字千里,晚年号东篱,与关汉卿、郑光祖、白朴并称“元曲四大家”,是我国元代的大戏剧家、散曲家。青年时期仕途坎坷,中年中进士,曾出仕江浙,后任职大都。晚年不满时政,隐居田园,以衔杯击缶自娱,死后葬于祖茔。
马致远从事杂剧创作的时间很长,名气也很大,有“曲状元”之誉。他的杂剧语言清丽,善于把朴实自然的语句锤炼得精致而富有表现力。曲文充满强烈的抒情性和主观性。他的散曲扩大了题材领域,艺术意境深远,声调和谐优美。
其作品见于著录的有十六种,今存六种,以《汉宫秋》最为著名。散曲有《东篱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