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元曲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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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纪君祥——正义藏山「之叁」

一座山,因为一个故事尤其是一个剧本而更名改姓——从“盂”改了“藏”,一叫就是这么久,还色如白璧,光照见影。这样的遭际走遍世界也见不到几个。

这座山的名字因为这个剧本而广播天下,无人不知。如果说山也有荫泽庇护的话,一直到今天,这座山都还受着一位好老人的荫泽——一举而成旅游胜地,当地百姓的富足安康都从那剧本上来。虽然,略为可惜的是,这里的香火供应,全都给了那“孤儿”——历史留名的赵武,忽视和忘记了根本——搜孤救孤的孤胆英雄。

其实,还不如说是受着他的荫泽——写剧人的才气肝胆,立地千尺,笼着两千年的阴雨落不下来,打不到那好老人和他用生命庇佑下来的“孤儿”身上。

藏山的进山口有巨松伏地而生,枯干峻切,朝里走,却见无处不开满柔软的花朵。在历史逼过来的一阵紧似一阵的漫漫黄沙中,它早学会掩泪入心,任凭风吹雨打,径自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从外貌到心灵,历经千年而毫不走样儿。我真有点怀疑,是不是他和他笔下那些人此刻还藏在那万千悲愤深埋不露的大山里?

正如我们所知,一位好老人,他曾身负“忘恩负义、出卖朋友、残害忠良”的“骂名”,偷出一个孩子,来到了山高谷深、僻静荒芜的盂山隐居起来,一隐就是十五年,头发白了也还没有雪冤。就在这片人迹罕至的深山中,曾闪过一老一少的身影;就在这片世外桃源的泉林中,贮存着一老一少的对话;就在这片与世隔绝的沟谷中,积聚了一老一少的复仇力量……而赵氏孤儿,那延宕王子,他终于在一夜之间,长成了顶天立地的汉子,他的父亲和他——程婴与赵武,在朝中魏绛的帮助下,里应外合,灭掉了权臣屠岸贾。赵氏冤情大白于天下,程婴忠义大白于天下,公孙杵臼忠烈大白于天下。最后的程婴,并未品味胜利的美酒,十数年积聚的丧子之痛、丧君之痛、丧友之痛、屈辱之痛……一并袭上心头——程婴自刎而死,赵武为此服孝三年。

知道这故事的人,有谁不仰头一声长叹?

除了这非同寻常的“父子”,另还有一群英雄的雕像伫立在这山中。一会儿我们都会一一说到。先说他。

他——写剧人,生在了一个好时候,虽然那个好时候极其短暂,短暂得像一个霹雳,之后就是滂沱暴雨。

说一点那个好时候吧,也是向往——元初的时候几乎是文人最好的时候了:统治阶层不大懂意识形态的厉害,因此,政治统治不那么严密,文化政策特别宽松,勾栏瓦舍遍地,可以自由写作,很少文字狱……简直可爱。与其后的明清两朝比有天壤之别。这首先因为元朝统治阶层文化水平低,带有草原民族粗犷豪爽的特点,又刚刚站到统治地位上,还没醒过盹儿来,不太懂得意识形态控制对于巩固专制政权的重要性,对于文人通过文艺作品抨击社会弊端讽刺政治黑暗等不太敏感,而君王又对入主的、以前只在传说里听过的中原有点畏着怯着,有点巴结着,还有一种维持仁慈君主形象的期望值,尤其在建立霸业之初。元初真像一大片空远的旷野啊,叫人看看就升起一种难言的感觉——嫉妒。

《元史·刑法志》中这样记载:“君臣之间,唯知轻典之为尚。”就是说最初的元代统治者喜欢表现宽仁慈厚而不搞严刑峻法,倾向于“风俗统治”,所以法律和政策都带有随意性,民间有“一紧二慢三休”(《太平策》)之谣,也可以说是马背上民族的诗性使然。《草木子》里说:“元世祖定天下之刑,笞杖徒流绞五等。笞杖罪既定,曰天饶他一下,地饶他一下,我饶他一下。自是合笞五十,止笞四十七。……天下死囚审谳已定,亦不加刑,皆老死于囹圄。……故七八十年中,老稚不曾闻斩戮。及见一死人头,则相惊骇。可谓胜残去杀,黎元在海涵春育中矣。”这几乎接近于废除了死刑。虽然这种记载也许有水分,但总反映了一种概貌和倾向。至于元朝开国时期为统一全国而与金、南宋互相战争中的残酷杀戮行为那是另一个问题了。元朝初期在蒙古族的民俗习惯影响下,形成一种浓郁的社会性的艺术氛围、玩乐风气。草原民族能歌善舞,对文艺有特殊爱好,赵珙《蒙鞑备录》中说:“国王出师亦以女乐随行。率十七八美女,极慧黠,多以十四弦等弹大宫乐等曲,拍手为节,甚低。其舞甚异。”元曲中多次提到各种“闲快活”的娱乐活动:围猎、打马球、捶丸(步行打球)、蹴鞠(足球)、射柳、射圃、角羝、双陆、象棋、围棋、撇兰、投壶、顶针、续麻、拆白、道字等等。清朝人李光地在《榕村语录》中说得最到位:“元时人多恒舞酣歌,不事生产。”

听听,“恒舞酣歌,不事生产”,这个开头简直同童话的、可以切去的结尾一样,美满到真的叫人想一刀切去——如果知道后来有那么不堪的中间和结尾。

我们不知道他的生平,简直一点都不知道——好像永远也不能够知道了。那就来专心说说这个剧本的开头、中间和结尾吧,很多时候都读到不堪而无可忍受:

晋国,多事之秋。三代忠良的赵家,被一手遮天的屠岸贾灭门。只遗下赵氏孤儿,危在旦夕。

程婴,一个仁恕傍身的草泽医生,在一个疾风骤雨的秋夜,卷入了一场救孤行动。风华正茂的韩厥将军、年迈苍苍的公孙老人,都为此捐出了宝贵的生命。程婴夫妇则付出了亲生骨肉替死的惨痛代价。

卖孤求荣的恶名,戟指唾骂的屈辱,从此令程婴夫妇生不如死,永无宁日。

十六年后,程婴揭开心头血痂,对孤儿言明身世。而程王氏则陷入了第二次失去儿子的悲情。

报仇雪恨的那一刻终于来临,孤儿面对突如其来的身世变故,能对十六年来“慈父”一般的屠岸贾下手吗?程婴这样一个仁心仁术的医生,能够举起复仇的长剑吗?

这个剧本是中国传统戏剧文化中至今仍备受关注的几个热门题材之一,我在《京昆之美》里也为它写了一章。它之所以格外受关注,因为这是中国传统戏曲中最具悲剧力量的一部。然而,何谓悲剧?何谓人物的悲惨命运以及人物的悲壮牺牲?……我们不免为此陷入深深的迷惑。

在超乎寻常的困境中,在较日常的喜怒哀乐尖锐得多的情感矛盾中,人性的挣扎,人性的搏斗,人性的选择,人性的反省,在这过程中人格、生命放射出异样光彩,现代意义上的悲剧价值由此而得以体现。

所以,我们的这个程婴不再是“铁肩担道义”的英雄,不再是“百姓爱忠良”的化身。他只是他自己一个“仁心仁术”草泽医生。他出于善良本心作出“救孤”的承诺,直至自主选择献出亲子,程婴一步步走上了“英雄”之路,然而这其间真正动人心魄、真正有艺术价值的不是结果而是通向这结果的真实可信的心路历程。

随后就是不可回避的“复仇”难题。现代观念质疑复仇的价值意义,但是,没有经过挣扎的放弃复仇是不可信的,没有更改精神的放弃复仇是不负责任的。让程婴以更加英雄化的方式面对复仇有悖于我们的初衷,而将中国戏剧史上几乎是唯一的一个具有真正悲剧意义的人物解构成令人哭笑不得的形象也太荒唐了一点。

第一折是戏剧冲突的开端,像一只大河里的小船,划动了桨——十层的功力,略用一二。

开场就是一大段独白,场上不免冷落,但别急,这小船晃晃悠悠起步,才微微吃水深了一点:叙权奸时,写剧人一竿子到底,显见了权奸的阴险毒辣,令人发指;画义士时,他又曲笔回环、三擒三纵,探出了形势险峻,令人捏汗。

为追索一个赵氏孤儿,不惜残杀天下婴儿,权奸何其凶绝!此条毒计一生,悲剧冲突又加深一层,逼出义士公孙杵臼就义,程婴舍子。且看程婴一面嘱咐小校“将公主府门把的严整者”,一面紧接着又感叹:“屠岸贾,都似你这般损坏忠良,几时是了也呵。”为后来他的义举埋下伏笔。而另一位大英雄韩厥看出了程婴的破绽——程婴三次出宫门,韩厥三次叫回他;后来韩厥三次放程婴走,程婴三次又回来……一个信誓旦旦,一个从难设问,都是一般心肠。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们决意先舍利又舍生,而英雄间的相惜催人泪下。接下来,韩厥成为了第一个为孤儿牺牲的勇士,他为了让程婴走得放心,最后自刎而亡。确实,如果要保全程婴和孤儿,韩厥只有死这一条路,他深知屠岸贾的歹毒,所以他这一义举不仅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很可能还要累及家人。可见韩厥将万千凶险都抛在了脑后。

第二折是戏剧冲突的进一步发展——剧情这小船,渐渐驶入芦苇荡,有了扑朔迷离。

说到屠岸贾知道孤儿被人救出之后,不惜又一次诈传灵公旨意,“把晋国半岁以下,一月之上,新添的小厮,都与我拘刷将来,见一个剁三剑,其中必然有赵氏孤儿。”屠岸贾的不择手段铁石心肠又一次展现在观众面前,激发观者对奸臣歹角的愤怒。公孙杵臼的出场转移了观众的视线重心,这个遗世独立的老宰辅也因为和赵盾的同僚之情和疾恶如仇的善良本性被牵扯到这一“狸猫换太子”的险局之中。

第三折和第四折是全局戏剧冲突最密集的部分——就好像小船腹背受敌,遭遇了大鱼的围追堵截、船头落帆、船底漏水的泣哭。

这一段叙述中,程婴将自家孩儿送于公孙家,到屠岸贾跟前告发。屠岸贾对前来报案的程婴产生了两个疑问:你怎生知道公孙杵臼藏着赵氏孤儿?你因何要告他藏着赵氏孤儿?第一个问题容易回答,第二个问题却不好对付。从屠岸贾的问话中,我们看出他的诡计多端,谨慎小心,并不是一般的跋扈愚鲁的恶棍。他要消灭赵氏孤儿,还想消灭赵氏余党,因此,作者这里插入盘问的情节,使人们为程婴捏一把汗,而不是选择跳过询问让矛盾立即解决的写法,直接写屠岸贾搜出赵氏孤儿,处决公孙杆臼。这一来,观众的心弦,立刻被绷得紧紧的。虽然第一次两人对峙,程婴算是“有惊无险”,但马上,屠岸贾派人到太平庄捉拿公孙杵臼,舞台的重心也转移到公孙杆臼身上。这里,屠岸贾又一次显示出他的老谋深算和阴险狡诈,他道:“程婴,你原是出首的,就着你替我行杖者。”要程婴执杖拷打公孙氏,以检验程婴的可信度。程婴为了大计,忍着心中的痛苦下手,屠岸贾先是嫌他“只拣那细棍子打,敢怕打的他疼了,要指攀下你来”。待到程婴依他的话换了粗的棍子,他又百般刁难:“你头里只拣那细棍子打,如今你却拿起大棍子来,三两下打死了呵,你就做的死无招对。”程婴不得不再遵守屠岸贸的要求,不得不违心地做着他最不愿意做的事情,不得不表面上须毫不动容,不得不装出和公孙杆臼毫无干系的姿态,不得不把痛苦深深地埋在心里。他一边打,一边煞有介事地高喊:“快招了者!”在这里,作者让观众们看到程婴内心的痛苦以及老宰辅为了孤儿所承受的巨大的心灵和肉体的折磨。最后,孤儿从山洞中被找出,公孙杵臼撞阶而死。

屠岸贾这时才放松警惕道:“程婴,你是我的心腹之人,不如只在我家中做个门客,抬举你那孩儿成人长大。在你跟前习文,送在我跟前演武。……就将你的孩儿与我做个义儿。”

第四折的时间跳跃到二十年之后——如同拨云见日,兄弟协同,蓄势又蓄势,那孤独无望的“小船”,眼看着就要得到营救。

赵氏孤儿被过继与仇家屠岸贾,唤作“屠成”,在程婴跟前叫“程勃”,两人一文一武,培养程勃,程勃也果然不负“父”望,长成了文武双全英武神勇的青年。某一日,程勃见程婴掩泪,大为不解,程婴故意留下画有赵家故事的手卷,程婴以讲解画卷的形式道出了当年血泪交错的历史,勾起了程勃——甚至观众又一次的心理高潮,观众的心和程勃一起激愤到了极点,恨不能手刃奸贼以告慰死者。至此,程勃作为剧情矛盾的集中和观众的情感寄托,认清了自己的身世“也只为二十年的逆子妄认他人父,到今日三百口的冤魂,方才家自有主”。使得“报仇”这一结局顺其自然,也符合人们的情感线索。正是对历史的重述和提点,把观众的情绪和整个舞台气氛都推向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

这时候,全局的最终折千呼万唤地出来了——那“小船”堵上泪泉,立意决然,一举突出重围,浪遏飞舟。

晋国上卿魏绛首先出场,为“报仇”作道义和正义性上的揭示,他“奉悼公旨意:道屠岸贾兵权太重,诚恐一时激变,着程勃暗暗的自行捉获。仍将它阖门良贱,龆龀不留。”程勃在闹市中等候屠岸贾,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赵氏孤儿认贼作父含屈忍辱二十载,终于有机会喊出:“兀那老贼,我不是屠成,则我是赵氏孤儿。二十年前你将俺三百口满门良贱,诛尽杀绝。我今日擒拿你个老匹夫,报俺家的冤仇也。”作者写到这里,早已料到义愤填膺的观众肯定还不满足,于是借魏绛之口:“令人,与我将这贼钉上木驴,细细的剐上三千刀,皮肉都尽,方才断首开膛,休着他死的早了。”奸臣的下场只有千刀万剐,方才大快人心。接下来“主德无疆、死丧封葬,现生存受爵赏”的结尾也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就这样,在《史记·赵世家》中,司马迁用心若镜著手成春,写出了一段人物生动情节感人的故事,为以后各种版本的赵氏孤儿故事勾勒出了蓝本,也为这本《赵氏孤儿》惊天杰作的横空出世提供了充分肥美的土壤。

剧本成功地塑造了程婴和公孙杵臼这样两个光彩夺目的人物:程婴出身寒微,是一个没有社会地位、走街串户为人治病的草泽医生;下将军韩厥、已归隐山庄的旧臣公孙杵臼也是差不多的社会地位,没有名爵没有豪宅没有金子甚至没有多少吃食,然而他们有正义感。这就足够了,足够了牺牲的条件。

细细地,我们一起来看看他们各自在每个紧急关头的心理状态和现场表现吧——这样细细的掰扯真是享受啊:

程婴冒险出宫门,却发现了藏匿在药箱里的孤儿。而当他看到被屠岸贾选派为把守府门的人是下将军韩厥时,紧张的心情略有松弛。因为韩厥虽然身为屠岸贾的麾下,然而为人十分正义。尽管韩厥将之放行并一再表示:“程婴,我若把这孤儿献将出去,可不是一身富贵?但我韩厥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怎肯做这般勾当!”但心细如发的程婴仍然是走后复回者三。他说:“将军,我若出得这府门去,你报与屠岸贾知道,别差将军赶来拿住我程婴,这个孤儿万无活理。罢!罢!罢!将军你拿将程婴去,请功受赏,我与赵氏孤儿,情愿一处身亡便了!”韩厥为了让程婴解除后顾之忧,竟然高声一句“愿把这头来刎”而从容赴死。

程婴带着逃出宫门的孤儿投奔老友公孙杵臼。面对凶险万端的现实情势,程婴和公孙杵臼都没有稍皱眉头,而是争相赴死。经过反复争论、商议,最后不得不从育孤需要二十年这一实际情况出发,以决定两人的谁生谁死。现今四十五岁的程婴,与已届古稀之年的公孙杵臼相比,显然具有更大的优势。于是,程婴毅然将自己不过满月的唯一儿子,顶替赵氏孤儿而让公孙杵臼“藏匿”起来,自己则到屠岸贾处“告发”,用公孙杵臼和程婴儿子的惨遭屠戮,来掩护自己救护、养育赵氏孤儿的正义事业。对此,程婴一方面无限钦佩公孙杵臼义薄云天、慷慨赴死的烈烈英风,一方面则无限歉疚地说:“老宰辅,你好好的在家,我程婴不识进退,平白地将着这愁布袋连累你老宰辅,以此放心不下。”尽管他为此也献出了亲生儿子,但总觉得自己的付出是应当应分的,而别人的灾难则使他揪心的不安和痛楚。

而公孙杵臼又是怎样呢?

公孙杵臼又何尝不是与之并驾的英雄?他慷慨陈词:“大丈夫何愁一命终,况兼我白发蓬松。……我从来一诺似千金,便将我送上刀山与剑锋,断不做有始无终。”这些话给程婴吃了定心丸,也激起了程婴心中的不忍:“甘将自己亲生子,偷换他家赵氏孤,这本程婴义分应该得,只可惜遗累了公孙老大夫。”自此,程婴和公孙杵臼大义凛然的形象已经深入观众心中,更增添了本剧的悲剧色彩,试想,当好人只有通过牺牲自己的生命来和恶势力斗争,这是怎样一个万恶的社会?

每次看这一折我都会想,也许公孙杵臼才是更了不起的那一个吧?基于对黑暗社会的清醒认识,他原本早已选择了急流勇退,并找到了安度晚年、完全属于自己的一方乐土。跟我们可以忍受从贫到富、却往往不能忍受从富到贫一样,他怎么就能舍弃安逸之所而再次投身了凶途?看他的唱词——要慢慢看,一字不漏地看,才能看出好——如果有机会去听,我愿意大家都去试一试,如果不出意外,这个“好”会加了倍——非但增加了音韵之美,还将唱词中多少读来有点别扭的字眼给滤去了:

[南吕·一枝花]兀的不屈沉杀大丈夫,损坏了真梁栋。被那些腌臜屠狗辈,欺负俺慷慨钓鳌翁。正遇着不道的灵公,偏贼子加恩宠,着贤人受困穷。若不是急流中将脚步抽回,险些儿訚市里把头皮断送。

[梁州第七]……见不平处有眼如蒙,听咒骂处有耳如聋。他、他、他只将那会谄谀的着列鼎重裀,害忠良的便加官请俸,耗国家的都叙爵论功。他、他、他只贪着目前受用,全不省爬的高来可也跌的来肿。怎如俺守田园学耕种,早跳出伤人饿虎丛,倒大来从容。

[菩萨梁州]向这傀儡棚中,鼓笛搬弄。只当做场短梦,猛回头早老尽英雄。有恩不报怎相逢,见义不为非为勇。(程婴云)老宰辅既应承了,休要失信。(正末唱)言而无信言何用?(程婴云)老宰辅,你若存的赵氏孤儿,当名标青史,万古留芳。(正末唱)也不索把咱来厮陪奉,大丈夫何愁一命终,况兼我白发蓬松。

[二煞]他把绷扒吊拷般般用,情节根由细细穷,那其间枯皮朽骨难禁痛,少不得从实攀供,可知道你个程婴怕恐。(带云)程婴,你放心者。(正末唱)我从来一诺似千金重,便将我送上刀山与剑峰,断不做有始无终!

在后面屠岸贾“搜孤”的酷烈场面中,公孙杵臼不仅经受住了酷刑折磨,而且还经受住了奸猾狠毒的屠岸贾让程婴亲手对他“行仗”这种挑拨性考验——像近代革命史上,敌匪缺德透顶地让革命党亲手除掉革命党。最后,他身披刀刃,在对程婴巧妙的嘱咐和对杀人屠夫的切齿詈骂声中,应了正义的呼唤。

是啊,是正义啊,不怕苦,不怕考验,不怕蒙冤,不怕别人不理解,不怕挨骂,甚至不怕死亡,不怕断子绝孙……为的就是这两个字。在中国戏曲史上,《赵氏孤儿》站在同人一样高、与人相匹配的道德高度上,淋漓展示了人民坚持正义、不畏强权、笑傲仇寇、除恶抗暴、前仆后继,以一腔浩气与血肉之躯自献于人性和兽性、民主和暴政、真善美和假恶丑残酷搏杀的祭坛之上争取民主、张扬人道精神的第一部历史大悲剧。其冲突的尖锐、场面的壮烈、邪恶专制势力的血腥和疯狂、民主自觉意志的不屈和顽强,都是旷古罕见的。毋庸否认,处在被压迫、被奴役地位的人民的力量,常常显得单薄老弱。然而正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人民群众排山倒海、无坚不摧的磅礴力量,正义、民主、进步的滚滚潮流,终将荡涤、冲刷尽一切黑恶势力而主宰人类社会,主宰整个世界。

正因为这样,《赵氏孤儿》所赢得的赞誉也是空前的。孟称舜甚至将它与《史记》相比较:“此是千古最痛最快之事,应有一篇极痛快文发之。读此,觉太史公传犹为寂寥,非大作手不易办也。”程婴和公孙杵臼共谋救孤,“有心人实地商量,堪与《史记》相映”。第四折程婴训孤,“极紧极合拍。此篇叙述,可作一篇《史记》读”。王国维则将之与关汉卿的《窦娥冤》一起列入了世界大悲剧的典范行列,认为“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就连歌德、伏尔泰那些大师级的欧洲文化巨人,都深深地被这个东方故事所感动。

他,这个剧作人,一辈子隐在民间,嬉笑怒骂,也唱也写,唾恶扬善,做着一个民间的代言人,并没有在浮世上留下自己的点滴痕迹。

他本身所固有的正义感,其实也就是一张代言民间的通行证;而《赵氏孤儿》这个“痕迹”,也足够深刻到让我们记住他的名字了。

我们有理由相信,如今,那藏了悲壮正义好故事的藏山,它一身的葳蕤,都是他苍翠的大笔生长而成。

[曲人小传]

纪君祥,一作纪天祥,生卒年不详。籍贯不详。生平事迹不详,元代早期的杂剧作家。所作杂剧今知有六种,现仅存《赵氏孤儿大报仇》一种,简称《赵氏孤儿》。

《赵氏孤儿》是元杂剧中最优秀的历史题材剧之一,真实地反映了民心的向背。在剧本中,赵氏家族的老一代人物赵盾辛劳勤政,劝课农桑,爱民如子,一心报国;程婴、韩厥、公孙杵臼等人冒死历险、慷慨赴义的侠义精神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与元杂剧《赵氏孤儿》同一题材的作品还有南戏《赵氏孤儿记》及其后的明代传奇《八义记》和清代地方戏《八义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