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睡的屋子,有一扇木窗。窗外,是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里,常有一些鸟儿,在里面筑巢,生儿育女。每天天不亮,它们就嘁嘁喳喳地闹腾开了,把我从睡梦中吵醒。我躲在被窝里,仔细聆听,每一只鸟,都在喊我的名字。
我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裤,把窗子打开,想看看那些鸟雀的样子。风从窗户外吹进来,贴在脸上,凉飕飕的。一颗颗洁亮的露珠,挂在竹叶尖上,欲落未落。我擦亮眼睛,搜寻鸟雀的踪迹,却没有发现一只鸟。我很失望,转身坐在床沿上,打算钻进被窝,再睡个回笼觉。就在这时,窗外的鸟叫声越发欢快了,婉转,清脆,那种时而悠扬,时而舒缓的节奏,令大地静谧,也令人心安静。我重新伫立窗前,想看清那些可爱的精灵的身影,但它们全都躲在竹林深处,跟我捉迷藏似的,不露一下脸。要了解一只鸟,是不容易的。
母亲是最早听到鸟叫声的,她每天五点钟就起床了,是全家起床最早的一个。母亲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是煮猪食。煮好了猪食,再煮人的早饭。在乡下,一头猪的命,比一个人的命值钱。人死了,不过是黄土一坯;猪死了,还可以卖肉。这个浅显的道理,母亲是懂得的。因此,她对待一头猪的感情,决不亚于对待自己子女的感情。
只要母亲点亮灶屋里的煤油灯,一天的日子便开始了。煤油灯微弱的光源,从墙壁的缝隙射出去,惊醒了屋后竹林里鸟窝内的鸟。一只只鸟雀抖擞着翅膀,扑打着寒冷的气流,发怒似地喊叫开了。像是对母亲的埋怨,又像是同情。我不知道母亲从那些鸟儿的叫声里,听出些什么意思没有。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些鸟儿知道不少母亲的秘密。那些秘密里,埋藏着一个农村妇女的喜乐悲欢,爱恨情仇。
无数个黎明,我睡在灶屋的隔壁,幻想母亲在鸟叫声的陪伴下,一天天老去的情形。灶火映红她沧桑的脸庞,毕毕剥剥燃烧的干柴,烘烤着她的年轮。她一辈子的辛酸和委屈,都化作炊烟,从烟囱里飘走了,惟留下些尘埃,撒落在清晨的曙光里——那是她遗落在人世的最伤痛的爱。这种爱是伟大的,也是隐忍的,锥心泣血。
父亲总是喜欢扛一把锄头,到田间地头转悠。从村东转到村西,又从村西转到村东,像个懒惰的闲汉。其实,父亲并不懒。相反,他是村子里最勤快的人。他除了像其他人一样耕地,种庄稼,还善于观察天空中飞来飞去的鸟雀。有时,他坐在一根田坎上,或者蹲在村头的一棵大树下,嘴上叼一杆旱烟,望着从他头顶飞过的鸟雀发呆。看得出,父亲很羡慕那些鸟,自由,欢快,往来无羁。他熟悉村子里那些鸟,就像熟悉土里的高粱和大豆。他能准确地从高空中飞翔的鸟的姿态上,分辨出是岩鹰,还是白鹭。父亲这种识别鸟雀的能力,让我吃惊,也让村子里的人佩服。正因如此,父亲在村子里,显得有些古怪,人们都不大愿意跟他扎堆,还私下给他取了个外号“鸟人”。母亲一听别人这样叫父亲,就气不打一处来。觉得家里的男人遭人羞辱,自己脸上也无光。只有父亲对他人的谐称毫不介意,他说:“鸟人”好,既是鸟,又是人;既能飞,又能走。后来,父亲完全失去观察鸟雀的兴趣,缘于他的发现——鸟无论飞得再高,也得落到地面上找东西吃。否则,它们就活不下去。
父亲的这个发现,后果直接殃及到我。他剥夺了我每天躲在被窝里,聆听窗外鸟叫的权利。天刚麻麻亮,他就把我从床上撵起来,跟他下地干活。他要是犁田,就让我牵牛;他要是挑粪,就让我提粪瓢;他要是挖红苕,就让我挑箩筐。我对他的安排,不能有丝毫的不情愿。否则,我的抵触,必会招致他的破口大骂。我害怕见到父亲发怒的样子,一双睁大的眼睛,充满血丝,像两盏灯泡。板着的脸皮,绷得紧紧的,要撕裂似的。有一次,我拒绝给他提粪瓢,他把扁担一扔,甩出丈多远,粪桶里的粪水溅满了他的脸和我的脸。他举手就给我一耳光,骂道:干不来农活,你娃就只有饿死。别他妈指望变成天上飞的那些雀雀儿,飞得越高,摔得越惨,还是格老子实在点好……
父亲的打骂并没有终止我对鸟雀的热爱。我跟着他去田地干活的路上,眼睛始终注视着路两旁树林里那些上蹿下跳的鸟儿,它们那梦幻般的叫声,早就把我的魂给抓走了。跟在父亲屁股后头的,不过是一具躯壳。
二
在村庄里,像我一样爱鸟的孩子,还有很多。每天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就相互邀约,去坡上割草。等背篼里装满草后,我们就躺在某块麦田,或者胡豆田里,看一只只不同形体,不同颜色的鸟雀,沿着低空滑行,寻找晚餐。夕阳染红它们的身影,也染红我们的身影。看着看着,仿佛那飞翔的每一只鸟,都是我们的化身。我们正处于一个虚拟的高空,俯瞰着生养我们的这块土地,土地上吃草的牛羊,生长的麦子、豌豆,以及那一座座破败的茅草房,草房上升起的洁白的炊烟……
孩子们都哭了,为一群鸟雀,还有鸟雀无法承受的寂寞和空虚。哭得最凶的,是小李子。小李子比我大两岁,是这群孩子里头,最懂事的。每次,当我们这样躺在地上观看鸟雀的时候,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死去的父亲,以及陪伴了他父亲多年的那只麻雀。那是一个令人心碎的夏天,小李子的父亲为了给他挣学费钱,去镇上一家砖窑厂搬砖。在一次出窑时,他双脚踩滑,掉进了窑里。幸亏抢救及时,他才躲过一劫,活了下来。但从此,他失去了双腿和右臂。一个精干的男人,就这样给废了。小李子的母亲被家里的惨境,几次逼到轻生的地步。最终她都是担心自己死了,留下小李子在阳间受活罪,才咬咬牙,挺了过来。村子里的人,都非常同情小李子一家的不幸遭遇。农忙的时候,一些青壮劳力都主动去帮他们家抢收。逢年过节,左邻右舍的姐妹们,还给他们家送去猪肉,南瓜、糯米等食物。小李子的母亲,望着来帮助他们的人,泪眼汪汪,在院坝里长跪不起。那种冷冷的温暖,沉甸甸的,真是让人难受。一日三餐,小李子和母亲轮流照顾他的父亲,喂饭,送水,接屎端尿。小李子的父亲看着他们娘俩忙碌的身影,满心愧疚。他曾无数次劝说小李子的母亲改嫁,带着儿子一起。他说:“你们娘俩的日子还长,不要守着我这个活死人,不值得。”说得一家人都抱头痛哭。小李子怕父亲想不开,给他些安慰,就偷偷地编了一只鸟笼子,又跑去后山的树林里抓来一只麻雀关进笼子,放在父亲床头的柜子上养起来,逗他开心。就这样,那只麻雀陪伴着小李子的父亲,小李子的父亲,又陪伴着小李子的母亲和小李子,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天和冬天。但人的命运总是那样难以说清楚,该发生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小李子的父亲在一次醉酒后,把身上的被子放进了地上的火盆里。当小李子和母亲匆匆从坡上赶回家时,熊熊的大火已经吞噬了他们家的草房子。大火熄灭后,人们从灰烬里掏出来的,只有小李子父亲那一团被烧焦的肉躯。小李子曾经亲手编的那只鸟笼子,还有他亲自抓的那只麻雀,都一同随着他父亲的灵魂,化为了尘土。
我们必须学会不哭。在我们这几个孩子当中,雪梅是最坚强的,别看她是个女孩子。当其他人都在羡慕鸟雀的自由时,只有她在担心鸟雀飞得累不累,会不会有人那样的孤独感,遇到痛苦的事情,它们是否也会流泪?雪梅已经是她父母生的第三个孩子了。她的父母一直想生个儿子,可偏偏天不遂人愿,一连三个生的都是丫头。雪梅的大姐一出世,就遭到父母嫌弃。待其长到七、八岁时,就被天天赶去坡上干活。回到家里,还得承担洗衣、做饭等事情。要是有一点做得不满意,父母又是骂,又是打。她右脚的踝关节,曾被她父亲用板凳砸断过,从此,她便成了个跛子。等到雪梅二姐降生的时候,她大姐的日子就更惨了。每天照常干活不说,还得义务肩负起照看妹妹的责任。她们的父母为了生儿子的事,经常吵架,闹得一家人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他们基本不怎么管孩子,只要孩子还有口气,不至于饿死,就心安理得了。雪梅的大姐因为有了自己的切身经历,她非常同情妹妹的处境,并已经看到了其未来在这个家庭里的辛酸,故她总是十分善待自己的妹妹。冬天怕她冷,夏天怕她热。雪梅的大姐想:既然命运安排她们出生在一个家庭,成为姊妹,就应该相互怜悯,彼此温暖,血总比水浓。但越到后来,雪梅的大姐实在无法忍受父母对她们的冷漠,在一个刮风的下午,她带着妹妹从村子里失踪了,至今音信杳无。
雪梅的父母对她,之所以比对她的两个姐姐稍微好一点,完全在于他们对两个失踪女儿的歉疚,再加之村里人对他们的指责,觉得良心上过不去。尽管如此,他们对雪梅仍未给予足够的关心和疼爱。他们的主要心思,仍旧放在生儿子上。雪梅喜欢和我们在一起玩,把她内心的秘密说给我们听。她给我们讲她父母的残暴,也给我们讲她父母的可怜。我们问雪梅:“恨你爸妈吗?”她低头沉思良久,然后,抬头望着天空中的鸟雀说:“恨有什么用,谁让我是他们生的呢!”
雪梅的父母希望她能早点嫁人,给家里挣些收入。在我们村,女孩子只要满了十六岁,就有媒人来提亲了。即使媒人不来,家里的人也会主动找媒人张罗的。他们想,姑娘家迟早都是别人家的人,早嫁晚嫁都是嫁,何必要白白地替别人多养那么几年呢,纯粹是糟蹋粮食。雪梅的父亲跟她讲一回嫁人的事,她就反对一回。雪梅跪在父母面前说:“妈,爸,别让我那么早嫁人,行吗?”语气近似哀求。但自始自终,她没掉一滴眼泪。
鸟继续在天空上飞翔,我也在飞翔,雪梅也在飞翔,小李子也在飞翔。雪梅真正的愿望,其实并不是做一只鸟,而是成为一棵树。她说:“做一棵树好,风吹不倒,太阳晒不枯。”雪梅是善良的,她梦想成为一棵树的根本目的,还是为了鸟。她想让那些在天空中飞累了,或者迷失了方向的鸟雀,都能来她的树冠里遮阳,避雨,筑巢。她想让自己这棵树,成为鸟雀的乐园,鸟雀的天堂。只要鸟雀们快乐,她也会很快乐。
但雪梅又是单纯的。人的一生,很多事情,总是由不得自己安排。就像一群鸟,总会被大风吹散,总会被寒冷冻伤。雪梅终究还是嫁人了。她出嫁的时候,还不满十六岁!
三
我对父亲的言听计从,令他颇为得意。他将自己先前对鸟雀的兴趣,渐渐转移到了我身上来。跟一只鸟相比,我更实际,更容易掌控。我是父亲圈养的一只鸟,我逃不出他的视线,逃不出哺育我的村庄,逃不出我的命。
母亲或许是惟一关心我的人。她只要看见父亲指使我干这干那的时候,就会给父亲递一个眼神,然后,轻言细语地说:“娃还小,别伤了他身子骨!”父亲对母亲的劝告无动于衷,照样我行我素,一副家庭主人的傲慢做派。但只要父亲一转身离开,母亲就立刻上前夺下我手中的活儿,由她帮我干完。
有一年夏天,我跟着母亲去地里收割麦子。毒辣的骄阳炙烤着大地,金色的麦浪随风摆动。母亲蹲在麦田里,专注地割麦,汗水泡湿了他的前胸和后背,麦叶子把她的脸和手都划出了血痕。我跟在母亲身后,捡漏掉的麦穗。也许是天气炎热,我的心里有些焦躁,一种悲愤的情绪使我对正在干着的活感到厌倦。我把手里的篮子一甩,麦穗撒得满田都是。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回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一句话,又低头继续割麦。我坐在麦田里,心空虚得难受。就在我沮丧到极点的时候,我发现麦丛里有三五只麻雀,在跳来跳去,抢夺麦穗。其中两只麻雀,为了争嘴,而打起架来,被扯掉的羽毛落在地上。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吸引住了,我真不明白,偌大一块麦田的麦子,难道还填不饱两只麻雀的肚子吗?它们竟然还要为一刁麦穗,争得头破血流。有的麻雀更大胆,干脆直接把窝筑在麦丛里,让它们的一家大小都能丰衣足食。这些麻雀们,不但不劳而获,剥夺了别人的劳动成果,还不懂得珍惜,同室操戈,手足相残。
母亲是大度的,也是宽容的。她既然能够忍受我的暴躁,自然也能忍受几只麻雀的刁蛮。况且,即使那些麻雀不来偷食田里的麦子,她的收割也无法填满我们家那个空乏的粮仓。
我突然同情起母亲,也同情起自己来。我是不是也在剥削我的母亲,以致手足相残呢?我从地上站起来,重新将撒掉的麦穗捡到篮子里。母亲已经割完了田里的麦子,正在打捆。她看到我在捡麦穗,仍然不说一句话。等捆完了割倒的麦子,她就过来帮我捡麦穗。那个闷热的午后,我和母亲共同经历了一场苦役。
和鸟雀在一起生活的时间长了,就会发现它们生存的不容易。每年冬天,我和小李子都能在村头的树林里,或山坡上捡到从天空中冻落下来的鸟。小李子只要一见到被冻死的鸟,就倍感伤心。整整一天,他都不说一句话,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内心巨大的痛苦。我们都不知道那些死去的鸟,都来自于哪里。也许是从山的另一边迁徙过来的,也许来自某个遥远的地方。总之,它们在飞行的途中,遭遇到了不测。它们死于飞翔。说不定,那些死去的鸟,曾在某一个清晨或傍晚,与我们相遇过呢。我们曾亲眼目睹过它们那翱翔蓝天时的美丽身影,它们也曾看见过我们背着背篓,坐在田野上望着落日发呆的模样。我们都在各自的世界里打量和羡慕着对方。
有的鸟雀的尸体,一落到地上,就被贪吃的野猫或黄鼠狼刁去果了腹。幸运的,尚能留下一点残剩的骨头。大多数情况下,皆是尸骨无存。即使留下一地凌乱的羽毛,也会在短时间内,被大风吹散。每当我们看到地上沾满鲜血的鸟雀残骨时,心里就一阵阵发怵。仿佛那些骨头,是从我们身上掉下来的。小李子说:“鸟和人一样,也是一条命。”为让这些已经消失的生命能有一个好的归宿,我和小李子去后山一块能避风的草坪上,挖出一个个土坑,把那些可怜的鸟儿埋葬了。每安葬一只鸟,我们就用竹块在坟前插一块墓碑。墓碑上还刻着我们替鸟儿取的名字。我和小李子一人取一个,都跟着我们姓吴。小李子平常喜欢山菊花,就给鸟取名吴山菊。我则喜欢天上的云朵,就给鸟取名吴白云。
我们一直相信,鸟雀也是有灵魂的。有时候上坡割草,从埋葬鸟雀的草坪路过,我和小李子都要走过去瞧瞧,在草坪上坐一坐,陪它们说说话。我相信我们所讲的话,它们是能够听见的。小李子还用竹管做了一只短笛,能发出类似于鸟叫的乐音。我们每次去看鸟,他都要掏出笛子,吹上一曲,算是对鸟雀的祝福,也是对他死去的父亲的祝福。
我们也有疏忽的时候。一天下午,我们在树林里发现一只受伤的画眉。它的两条后腿均被折断,匍匐在地上,翅膀奋力挣扎着,两只眼睛蓄满了泪水。我怕弄疼它,轻轻地将之捧在手心。它或许受到了惊吓,一扇翅冀,摔到地上,晕了过去。小李子赶紧从他的衣服上,撕下两片布条,将它的断腿缠住,捧回了家。我们原本是要为它疗伤的,那知道,天刚擦黑,它就奄奄一息了。我和小李子都深感愧疚,我们匆匆跑去后山的草坪埋葬完画眉回来,已经看不清路了。第二天一早,当我们再次跑去看那只画眉时,眼前的情景让我们吃惊。由于昨晚赶时间,我们把坑挖浅了,画眉已经在夜里被野物刨了去,只剩下一个空空的泥坑。我和小李子相拥而泣,伤伤心心地哭了一个早晨。
四
没想到,可爱的鸟雀,也能给人带来不详和恐惧。
有一段时间,不知从哪里飞来几只乌鸦(我们那里平常是很少见到乌鸦的),在村庄上空盘旋不去。等到半夜里,它们就栖息在村边的洋槐树或柳树上,放声大叫。叫声传得很远,浑厚而苍凉。那种阴惨惨的调子,使整个村庄都笼罩上了一层恐怖的氛围。每一个躺在床上的男女老少,都听到了由这种鸟所传递出来的不详的信号。我躲在被窝里,身子缩成一团,双手紧紧地捂住耳朵,背心直冒虚汗。第二天天刚亮,小李子就跑来问我:“你昨晚听见鸟叫没,怪吓人的,我妈说,村子里怕是要出啥事情了。”大人们白天一碰面,也都在议论夜晚鸟叫的事。我父亲说,还是在他小的时候,听见过这种鸟叫。结果那一年天大旱,田裂开一两寸宽的缝,家禽和人都死了不少。
也许是出于对其它鸟雀的认识,我和小李子并不相信乌鸦这种鸟,真就那么邪乎。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我们邀约了村里胆子大的几个伙伴,去村边活捉乌鸦。我们商量出了好几种捉乌鸦的办法,火把也准备好了。就在我们去捉乌鸦的前夜,村里传来的一个噩耗,彻底摧毁了我们的行动——村头的黄婶摸黑去岩洞里背柴,掉下悬崖摔死了。这起突发事件,使村人们格外惊诧,都说黄婶是重邪了。说来也真是巧合,就在黄婶出事的当晚,那几只乌鸦居然神秘地从村庄里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始终不相信,黄婶的死跟那几只乌鸦有关。小李子也不信。但大人们是相信的。我和小李子仍然喜欢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去后山上看天空中飞来飞去的鸟雀。看一回鸟雀,我们就飞翔一回,也成熟一回。
有一种鸟,是村子里人人都喜爱的,那便是燕子。不知人们为何对它情有独钟,视为吉祥鸟。燕子对人类也极其信赖,总是把巢筑在别人的堂屋里。每到燕子飞来的季节,村子里的每户人家,都敞开大门,欢迎燕子入住。要是燕子能在哪家住下,那家的主人一定会非常高兴,这预示着他们家来年将有喜事盈门。但燕子是鸟类中脾气最怪,也是最通人性的一种鸟。它若是造访一户人家,往往先要绕着堂屋转上三圈,了解一下这家人的大致情况。比如,是否勤劳,是否讲究卫生等等。若情况令它满意,它便住下;若不满意,它便唧唧呱呱地吵上一阵,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我们家很多年都没有燕子光顾了,父亲为此大为恼火。他把这种烦恼,统统算在我的头上。这么多年了,我这只一直被他圈养的鸟儿,既没能承载他的梦想,也没能放飞他的希望。我不过是他失败人生的另一个翻版。
父亲大概是彻底对我失望了,在我十六岁那年春天,他让我跟着姑父去外地学做木工。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离开村庄,离开亲人。后来,据母亲说,我走后不久,家里就来了一对燕子,还产下一窝幼崽。为此,父亲兴奋了好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