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端午节来了。
天刚亮,母亲就去后山的洼地,割回艾草和菖蒲,用一根红绳子捆着,挂在老屋的门楣上。艾草很鲜嫩,叶片尖细,青涩的汁液似要撑破叶脉。菖蒲则是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悬垂的剑锋上,挂着一颗晶莹的露珠,仿佛它流出的泪滴。我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看着它们,像凝视一件充满神秘的事物。内心肃穆而敬畏。它们那带着潮湿水腥气的青翠的色泽,不止染绿了我惺忪的眼睛,也染绿了乡村早晨的炊烟,围绕炊烟飞翔的鸟群。
太阳还没有出来。房屋周围生长的李子树、桃子树、樱桃树、核桃树在湿气氤氲中,正舒展着枝条,呼吸新鲜的空气。院子边的晾衣绳上,落着几只麻雀。蓬松的羽毛,很有光泽度。远远看去,像几个穿着麻布外套的小矮人。它们安静的时候,就那么呆呆地站着。不嬉戏,也不吵闹。与背后的菜园子,以及远处的地平线,构成一副简练、有力,极富浪漫情调的素描画。让人看了,内心暖烘烘的,温热又安静。
若单凭这样,就将麻雀认定为可爱,乖顺的小家伙,那就错了。麻雀是非常机灵的。它们看似安静地呆着,实则在养精蓄锐。黑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院子中间那个圆圆的簸箕——簸箕里装满了白生生冒着热气的糯米——那是母亲刚从锅里捞出,等糯米冷却后来包粽子的。麻雀见院子里有人,找不到下嘴的机会,只能充满耐心地干耗着。
奶奶坐在屋檐下,剥麻。麻是才从山坡割回来的。浅绿的叶片,泛着银灰。每年的端午,奶奶都要剥许多麻。她将那些麻杆子,放在洗脚盆里,用清水泡着。过一两个时辰后,麻杆被水泡软了,再用一根竹片,像剔膳鱼骨头一样,轻松将麻皮剥离。绾成一束,挂在树枝上曝晒。等麻皮晒干后,就搓成绳子,用来穿牛犊的鼻孔;或者,分给治丧的人家包孝帕。在我们家乡,麻被誉为一种神异的植物,可辟邪。据说,只要在端午这天剥麻,就可以驱除一切魑魅魍魉,保四季平安。而剥麻这件事,一般都由家中老人来做。老人阅历丰富,见多识广,是压得住邪的。因此,端午剥麻,便成了老人们的特殊仪式。剥麻的老人,不仅长寿,而且有福。
天色比先前明亮了一些,朝霞出来了,田野和远山,铺了一层红色的染料。圈里的牛开始刍草,羊望着田坎边上的青草,咩咩地叫。晾衣绳上站着的麻雀,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叽叽喳喳闹成一片。从绳子的这头蹿至那头,又从绳子那头蹿至这头,像一群学滑步的舞蹈演员,在练习技巧。好不容易等到院子里的人走开,这群大地上的精灵,俯冲着飞向院子中间的簸箕,叼上满满一嘴米粒,迅速振翮高飞,消逝在这个被艾草和菖蒲浸染的早晨。
二
有一种东西潜伏着,我们看不见。它隐藏在凝固的空气中,混杂在漂浮的灰尘里。它习惯于躲在暗中偷窥人间的秩序。我为这么一种不明身份的事物,深感恐惧。
母亲端来一个瓷盆,盆里装满浊黄的液体。液体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苦味和辛辣味道,呛得我流泪。我问母亲:这是什么水?母亲瞪我一眼,示意我别多嘴。她那神神秘秘的样子,好像正在进行一场严肃的祭祀活动。事后我才知道,那盆水,是用艾草、菖蒲、大蒜、老姜熬出来的。母亲将我叫到院子里,让我脱掉衣裤,赤身裸体站在天空下。我拒绝听从她的命令,又哭又闹,死活不肯脱。母亲板着脸,放下手中的瓷盆,三两下便剥去了我的衣服和裤子。她在强行做这一切时,始终不说一句话。仿佛冥冥中有人在监视她的行为,惟恐一说话,就会造成对监视人的不敬。我被剥光衣裤的身子,像一条被人拖上岸的鱼,显得僵直。没等我回过神来,母亲便拿起一根艾草,沾了瓷盆里的水,从头到脚,在我身上拍打。一边拍一边念:
艾叶香,艾叶苦
驱痛驱寒在端午
菖蒲青,菖蒲尖
防灾防邪在今天
大蒜和老姜
蚊子螟虫全杀光
……
我紧闭双眼,被母亲的咒语笼罩着。母亲的咒语,充满时空的奥秘。我仿佛被这种咒语所感化,生长出翅膀,整个身体都在向着高空飞升,脱离大地。等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躯体全被药水染成了黄色,像敷了一层保护膜。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身体都被一种苦涩之味包裹。甚至晚上睡觉,都感觉身子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被一盆药水浸泡,漂浮着。即使做梦,也带着苦涩的馨香。我童年的记忆,就这样染上了艾草和菖蒲的汁液。这种汁液,还渗入血液里,把我的生命也过早地泡成熟了。
当然,我一个人是没有资格享受一整盆药液的,那样太奢侈了。母亲替我沐浴完身体,将剩下的药汁,端去洒在房屋周围。一圈一圈地洒,依然是边洒边念咒语。洒完屋外,还要洒屋内。旮旯角落,缝隙洞穴都要洒到。再老旧的房子,被药水一洒,也成了吉宅。人住在里面,不必担心生活中的坎坷,可以放心大胆地饮食起居。这种古老的风俗,是世代传承下来的,错不了。——它包含着博大的生存法则,和高深的民间智慧,以及敬畏自然的力量。
忙完这一切,太阳偷偷地爬上了院子的土墙。爬山虎的叶子,在风的摇晃下,将光影切割成菱形的小块,投射在墙上,像正在上演的一场皮影戏。奶奶已经剥完了麻,在收拾地上的残局。她不允许零乱的垃圾,破坏掉隆重的节日气氛。端午是干净的,任何来自传统的节日,都是干净的。也是神圣的,是乡间的大事。
母亲端张凳子,坐在院子里,开始包粽子——端午节的核心节目。我蹲在母亲膝前,看她把一张张宽大的巴叶壳展开,抹平,卷成一个圆锥形的空斗。再抓起一把糯米,像沙漏中的沙一样滑入叶壳中。压实,抄口,叠出一个三角形状。然后,用沸水煮过的棕叶捆紧,打上一个活套,一个粽子即包完成。每包一个粽子,母亲的脸上都会流露出一丝幸福感。我被母亲包粽子时的优美手势所征服,像在观看一个手艺超群的民间艺人制作工艺品。美就这样产生了,在劳动中,在传统节日的风俗中。奶奶清扫完地面,过来帮母亲包粽子。一对婆媳,并排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手上比着技艺,嘴里谈着往事,将女性的柔美和贤惠,发挥到极致。时间慢下来,日子拉长了。两个朴实的乡村女人,仿佛从唐朝起,就一直坐在那里,伴随一个又一个端午,坐到现在,坐成岁月深处的两尊雕像。
叼走糯米的那几只麻雀,在享受了端午的美餐之后,重新落在院子的晾衣绳上,企图再满足一下口福。但这次,它们失望了,母亲和奶奶已经将簸箕里的糯米,全部包成了粽子。饱满的粽子垒在一起,堆得小山似的。麻雀眼谗,嘀嘀咕咕地闹脾气。它们恨自己的力气太小,不能将一个个粽子叼走。否则,端午节就是麻雀的天下了。
母亲将粽子放入锅内,羼水,盖上锅盖。奶奶坐在灶前,架柴,烧火,熊熊的火舌舔着锅底。不一会儿,锅里汩汩冒气泡。随着蒸腾的雾气,糯米的淡香弥漫开来,覆盖了我的嗅觉,奶奶的嗅觉,母亲的嗅觉。
三
炊烟缭绕,盘旋着升上天空。田间地头不见一个劳作的人。老人们三三两两蹲在村子里的大槐树下,吹牛,摆龙门阵。谈着谈着,竟回忆起过往的趣事来。——谁谁骑在牛背上,扮嫩,装英雄。被干活回家的儿媳妇撞见,吓得从牛背上滚下来,像个熟透的老南瓜。从此,在儿媳妇面前,再也抬不起头;谁谁半夜三更躲在稻草棚里学猫叫,勾引村西边的张寡妇。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张寡妇用竹扒打得屁滚尿流……他们按捺不住性子,越说越风流。夸张地说,放肆地笑。老夫聊发少年狂。倘若自家的孙儿,不喊他们回去过节。他们的话头,必得像蚕子吐丝那样,不吐尽,是不肯收尾的。老人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只要有节过,就尽量过轻松,过得风声水起,过得逍遥自在。
阳光把整个院子都照亮了。村子里顿时响起狗吠声,汪,汪,汪,汪。音调沧桑,却也明快。白天的狗,不像夜间那样叫。在夜间,狗是防御战士,要看家护院。一有风吹草动,必叫得分外铿锵,泼辣,把夜幕都撕裂了,险些连月亮也吼落似的。人远远地听见,不说吓掉魂,至少可丧胆吧。白天就不同了,一切都在阳光下,明晃晃的,看得清,看得实在。纵使有贼来犯,胆量也小。狗的职责便也减轻了。若真打斗起来,两条腿的人是抵不过四条腿的狗的。况且,又是过节,狗的心情,自然也是愉快的。连麻雀都知道分享过节的好处,何况跟人类亲密无间的狗呢。狗在过节时,叫还是要叫的,这是做狗的本分。否则,就不讨主人喜欢了。一只被主人厌弃的狗,即使过节,恐怕也捞不到什么好处的。故每逢过节,村里的狗,不但要叫,而且要叫得有水平,要变着花样叫。大大小小的狗,组成一个合唱团,从村北唱到村南,又从村东唱到村西。像唱民谣一样,营造、渲染出节日的气氛来。这样,它们才能从主人那里获得吃不完的美食。人只过一天节日,狗可以过上三天,甚至更多天。这大概也算是做狗的福分。
铁锅内的粽子,煮熟了。提起来,一串一串的,像些微型倒塔。母亲将其放入清水里,冷却。菜是热的好吃,粽子要吃冷的。我等不及,围着母亲转来转去,唾液在口腔内汹涌。母亲识破我的心事,伸手从水桶里提出一个粽子,剥去壳后,用一根筷子,直直地刺进粽子黏软的肉里,交给我。我接过粽子,转身逃跑了,比偷吃了糯米的麻雀消逝得还快。我是第一个尝到端午节味道的人。
时间将近午时,村中细细长长的路上,多出些陌生的身影来。不消说,这些人都是赶来过节的。异地求学的孩子,从千里之外赶回,只想尝尝母亲包的粽子。——粽子里不止包着糯米,还裹着亲情,思念和故乡。在路上边走边笑的,一定是出嫁的女人回娘家。自从成为别人家里的人后,回娘屋的次数也就少了。嫁出的女,泼出的水。收是收不回来的。人的心,往大了说,能装天,能装地;往小了说,也就一个火柴盒子。尤其是女人,心里既要装丈夫,又要装孩子,哪还有空间装下生养自己的爹娘呢。但当爹娘的,是永远不会忘记子女的。逢年过节,都不忘通知女儿、女婿过来聚聚,顺便看看外孙、外孙女。自己身上掉下的肉,终归还是疼爱的。也有青年小伙子,背上背个背筐,或手里提个竹篮。里面装着好烟好酒,好糖好肉,新衣服新裤子。一看,就知道是送未来的岳父岳母的。人虽年轻,礼数得周全。姑娘还没娶到手,态度自然得诚恳,表现也要大方。说不定人家一高兴,端午过后,就张罗把结婚酒给办了,这岂不是天赐良缘。
终于到了午饭时刻,每个人的味蕾,都似刚绽放的花瓣,吸收着来自餐桌上丰盛的菜肴散发出的气息。咸鸭蛋是必不可少的。剖开,装在圆盘里,翻砂的蛋黄,像一个个藏在深闺的女子的脸蛋儿,裸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羞得连心都在流蜜。夹一块,放在嘴里,那种滋味呵,让人心跳。但心跳毕竟过于轻浮,真要体验端午的滋味,还是心醉的好。心醉了,才能沉潜。沉潜下来的东西,会跟你一辈子,想忘都忘不掉。怎么醉呢?喝雄黄酒吧。酒本身即是烈性的,兑入雄黄,就更烈了。酒壮英雄胆,男人的本色。几杯酒下肚,乾坤自在心中。老人们说:小孩喝过雄黄酒,一生都是男子汉。这话自然是有些夸张了。不过,雄黄具有杀毒疗病的功效。人吃了它,能排除体内的霸气和浊气,而把人性之中善的东西,真的东西,留存下来。
四
午后的时光,平静如水。节日的高潮已经过去,只是门楣上挂着的艾草和菖蒲的味道,依然浓烈。风拂过,满院子的苦香。老人坐在屋檐下,看太阳西斜,脸上浮现出少有的宁静。受到主人犒劳的大黄狗,躺在院墙根下,懒得动了。狗也是吃过粽子的,吃过粽子的狗,比人还幸福。孩子们呼朋引伴,跑去村边的池塘,捉虾,摸螺丝。不必担心大人的责骂。过节是祥瑞的日子,大人是不会对孩子动粗的。即使孩子犯下大错,作父母的也要压制住心中怒火,而佯装笑脸,显出宽容作派来。等节日一过,孩子们就不敢造次了。精明一些的,皆对父母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不然,新账旧账一起算,那就大祸临头了。男人们酒喝高了,赤红着脸膛、脖子,躺在床上,鼾声如雷。女人进得屋来,看见男人裸露着臂膀,便牵开铺盖,为其盖上。出门时,轻骂一句:死猪。
太阳温和了些,像一个放大的蛋黄,印在青天上。时间不早了,回娘屋的女子牵着小孩,跟随丈夫回家。孩子的手上,提着两串粽子,开心得要命。女人和孩子,本来是要在娘家住一宿的,可丈夫不许。说家里养着鸡、鸭、猪、羊,需人照料。实际上,这只是男人的托词。平常与妻儿相处惯了,他是怕一个人在家寂寞。夫妻,说穿了,是个伴儿。伴儿怎么能分开呢?有哪一对鸟儿,不是双宿双飞。
走准岳父的小青年,看来运气不错。想必是得到家长的称赞,竟把未过门的媳妇接回家去了。一路上,两人打情骂俏的,俨然一对新婚夫妇。也许,明年的端午,他们就该怀抱小孩,去拜见外公外婆了吧。
入夜,村子更静了。月亮照着沉睡的大地,照着大地上沉睡的人们。喧腾一天的端午,拖着难舍的影子,遁入下一个轮回。月光下,满地的艾草,满地的菖蒲。蓬蓬勃勃,绿茵茵的,清油油的。把每一个熟睡中的人的梦境,也染上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