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飘逝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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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草料场·旧学校

顺着马路从东往西行走,要途径一个废弃的草料场。我每次见到这个场子,都会陷入寂静和回忆,它仿佛是我生命中留下的一个印记,牵动着我的情感——怅惘而断裂。一切还是那么熟悉——曾经那扇因紧掩而让我倍感神秘的柴门还在(虽然被风雨剥蚀得残缺);堆放草堆的那些长短不一的木桩还在;为保护草堆被偷而筑的石基还在……这里的任何一样物景,都收藏着我童年的影子。草料场——见证了我童年成长的心灵史——它是我人生最初的家园——精神上一个深邃的世界。

曾记得,有一年秋天,不知因为什么事而跟母亲吵了嘴,当时,我和母亲的关系闹得特别僵,伤心的母亲掴了我一记耳光,那是母亲第一次打我,自己觉得很受委屈。便独自一人于愤怒下跑离了家,偷偷躲进草料场中藏匿起来,默默地流泪。直到日头偏西,倦鸟归巢,才听见母亲在四周呼唤我名字的惊慌声,而我却故意装着没听见。后来,当母亲为找不着我的嚎啕哭声在外面长久地响起时,我的悲伤完全被她的哭声溶解了。也许是缘于心疼或者忏悔,当我终于从草料场中冲出来扶起瘫在地上痛哭的母亲时,一种深刻的忧伤充塞了我的胸腔。令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多年来,这种深刻的忧伤竟形成了一种比疼痛本身更深刻的东西,在我的心间驻扎了下来——成了我永久无法治愈的病。

同样是这个草料场,夏天,暑气燠热,我曾无数次躲进它的草堆里,想一个女人。热量催生着我的渴望,汗液蒸发着我的幻想。我将草堆上的柴草一根根扯下,结出一个个草结,而每一个结都隐藏着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的心事和秘密。每天,我看见那些草结的颜色慢慢地由青转黄,直至干枯,心里就会升起莫名的伤痛,如河水将我覆盖。后来,那些代表我心结的草绳不幸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我对女人的思念也由此成为了一堆残骸。

偶尔,即使任何因由也没有,我也习惯一个人跑去草料场静坐,手里拿本书,其实也不看,只是胡乱地翻,目光却盯在草堆上一只睡觉的猫身上,或者不远处木桩上正发呆的一只鸟身上,不觉间,我的心便在这种宁谧中走向了一条通往永恒的路,而眼中流动的是整个宇宙的秩序。

我是在那次事件发生之后不再去草料场的。

初春,阳光静好,气温和暖,繁茂的野草疯了似的在草料场周遭猛长,密砸砸将整个草料场遮掩。谁也未曾想到,就在这被荒草覆盖的草料场的深处,一个可怕的阴谋正在悄悄滋生——一个妇女被人恶意杀害。一时间,草料场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焦点,生活的恐慌之地。舆论四起,谣传纷纷,谋杀、劫财、劫色、情杀……猜测中纷纭的结论像阡陌间飞舞的蜜蜂,在人群中嗡嗡鹊起。如果事件的结论正如人们所猜测的那样,倒也不足为奇,可偏偏该事件的蹊跷之处,却又是在人们的猜度之外的。杀死那个妇女的凶手竟是她的丈夫,而导致其丈夫杀死她的直接诱因,却是他们的女儿——一个刚满五岁的小姑娘。

那是异常平静的一天,小姑娘突然跟刚从外面回家的父亲说,自己亲眼看见母亲跟一个陌生男人走进了草料场,许久未曾出来……没等小姑娘的话说完,性急的父亲早已提起家中生锈的斧头,气冲冲地冲进了草料场。阳光依旧明媚,野草依旧繁茂,当男人手握钝斧拨开野草窜入草料场时,的确看见了自己的女人,斜躺在草堆上,偷偷地哭。男人没问那么多,高举斧头,朝着女人的头部,一斧子下去,一股艳红的液体在阳光的映照下迸溅飞出,给四围的杂草染上了些许红艳。风徐徐地无声息地吹过。当男人意识清醒后瘫软在地上时,发现自己的妻子已经血肉模糊地横躺在草地上,而整个草料场里却始终没有发现陌生男人的身影。瞬间,嚎啕的哭声从男人的胸腔内吼出,如狼嘶。此时,天上的太阳越来越明亮。

事后,女人的坟堆就垒在草料场的左侧,像一个荒废许久的丘壑,又像一个魂灵的黑眼珠,突兀,幽冥,使我们从此再不敢向那个草料场靠近。

续着草料场的方向继续向西慢走,入眼的是一所早已废弃的乡村学校,学校始建于何时,无据可考。我只知道,这所旧学校是这块城乡接合部的一个文化表征。因为它曾负载了不少乡村人的美好憧憬和愿想,而使它焕发出灿烂的光环,这种光环自始至终被作为一种荣耀,受到乡村人的崇仰和敬畏。

可于我而言,这所简朴的学校却别有一番意味,它与我人生中的某一个端点相关联,模糊而明朗。1998-1999年,我曾被作为一个乡村代课教师,在那里与那些和我有着同样血质的贫困少年,度过了一段难忘且厚实的生活。在那期间,我以自己有限的知识,略比他们宽阔的视野,给他们灌输人生的意义或生活的苦闷。与孩子们一起观窗外的春色,望蓝天上的云朵,访青石巷道上祖先留下的脚印,在黄昏里共同察看跟随农夫归家的耕牛、山羊,绕树而栖的暮鸦……然后,一同坐在学校后坡的山巅上,沉默,静坐,胡乱地想一些事情。那时,孩子们都习惯地称我为老师,而我却不习惯视他们为学生,我更愿意将他们看作是我的弟兄、姊妹,因为——我从他们那一双双充满忧郁的眼神里,看见的是我自己的软弱,孤独,无助,以及那摸不着命运方向的彷徨和忧伤。

在那所学校里,永令我不可忘怀的,是一个姑娘。人长得精瘦,面容黎黑,性格有些矜持,平常少言寡语,显得不那么合群。因此,她在同学中较少有玩伴,其他同学也不大愿意跟她玩。在课堂上,她喜欢抬头望着窗外,看似学习不够用心,但又似略有所思,顿有所悟。他仿佛对生活中的一切人事都深感惊恐。当时,对于同样尚未到弱冠之年的我来说,我不敢妄加揣测这样一个少年的秘密心事——稚嫩中的沧桑,谨慎中的顾虑。而只将她的忧戚视为任何一个农家少年都会有的,那来自人生背景中的创痛而已。只不过她比之其他孩子的创痛更甚罢了。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当这个女孩突然就不来上课了,至少是不完整地来学校上课时,我才感觉到在她那忧戚神情的背后,或许将有更深刻的东西存在。刚开始时,在校园里是整天见不着她的人影,再后来,有时是上午看见,而下午不见,像一只兔子在跟它的主人捉迷藏似的,西藏东躲,行踪不定。学校领导曾多次委派我前去女孩的家里调查此事,结果从她家人处得到的答案总是:“孩子来学校了呀,每天都很守时!”女孩在受到学校多次批评后,我也曾私下里询问过她逃学的原委,可她就是缄口不答,任你刨根挖底,怒气相威,她总还是一副相安无事的样子。检讨书写过了,保证书也写过了,可女孩照旧逃学,三天两头地闪现着人影。无奈之下,为查究竟,我索性剥下身为教师的师道,对女孩来了一次彻底的跟踪。

下午的天气略显微寒,记得还下着细雨。我蹑手蹑脚地紧跟在女孩的身后,像一个贼似的忽左忽右。女孩在前面不曾觉察到我,一个人低着头走路,手里拿着一束新采的野花。细雨濛濛中,原本就瘦小的她越显单薄。渐渐地,女孩走到了一片杂草蓬勃的草料场(也就是我在前面提及的那片草料场),转身瞅了瞅,见四下无人,一闪便钻了进去。我还来不及猜测她行为的古怪,便急切地紧跟其后,尾随她也进入了草料场(那刻,童年的往事重又在我脑海中闪现)。那一刻,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女孩跪在曾经被自己丈夫用斧子劈死的妇人坟前,恭敬地将手中的野花放置在坟头,默默地似在哀悼。而就在她低头虔诚地祭拜的时候,隔着细雨,我看清了在那束鲜活野花的旁边,散乱地堆放着一些早已干枯的花杆。看样子,经常有人来坟前献花。我站在女孩的身后,没有作声。随后,我又看见女孩从地上站起,从书包里掏出一朵小白花,挂在坟旁的树枝上。这时,我才注意到在那些高矮陪衬的树枝上,密密地挂满了洁白的花朵,像一只只晃动的蝴蝶,绕着妇女的坟冢翩翩飞舞。也不知过了多久,女孩转身发现了我,我们相互凝视着,未置一言,四只眼睛却同时盈满了泪花。

接下去的日子,女孩依旧旷课逃学,校方照样逼着我追查此事因果,可我自此再没问过女孩逃学的原因,我甚至还帮着她撒谎蒙骗学校。当时,我没去考虑自己行为的对错,我只知道,那个女孩的行为价值,是包括我在内的任何一个老师,都教授不了也解决不了的难题——它已经超出了教育的意义。

从1999年我离开那所学校到现在,已经八年过去了。光阴荏苒,时间使人忘记了许多的事。现在,当我沿着曾经生活过的地图,重新梳理往事的脉络时,睹物而思情,记忆中触电般使我记起上文中所记述的事,不仅唏嘘喟叹!在这喟叹中,更使我感念并珍藏的,是我在前不久收到的一封既无地址,也无落款的简短信札,洁白的素笺上只有几行用黑色钢笔写下的纤秀字迹:

××先生:

我感谢您,因为您,我心存感激。曾经,是您让我母亲坟头的鲜花永未凋零,一直都鲜活着。而在那永远鲜活着的花束里,却隐藏着一个女孩最为真诚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