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可做的日子,我喜欢去那条河湾走走。有时兜里揣本书,其实也不看,只随意翻上几页;有时什么也不带,沿河慢行,看水里的鱼虾游动的身姿,灵跃,俏皮,像是玩魔术。也或者,躺在河滩的沙泥上,闭上眼,让内心安宁下来,想一些事情。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会长时间凝视那架破败的水车——怀想它曾有过的辉煌,感念它所经历的沧桑。然后,走向那幢同样破败的茅舍,走入一个温存的世界……
茅舍里有些昏暗,油灯微弱的火焰在寒风中闪烁。四周朦胧的树影,像剪出的人形。河水从茅舍前悄无声息地流过,夜,正在沉睡。我独自在河滩上转悠,身上穿得很单薄。冷风从我的脖颈钻进去,蛇一样咬得我的肌肤生疼。
母亲不知道我偷跑出来了,生活的重担已经不允许她分出更多的精力去关心我的事情。父亲呢,整天躺在病床上,意识里早已没有了白昼与夜晚的概念。家里几乎天天都有陌生人闯来,不是催还账,就是催要粮。我已经辍学很久了。内心的风雪在骨子里游走。每天,我除了帮母亲拾柴,放牛,料理家务,剩下的便是接受其他正欢快地蹦跳着去上学的孩子的嘲笑和鄙视。因而我特别盼望夜间的来临,黑夜于我是一道屏障,能够隔绝白昼里给我带来的屈辱。并使我享有片刻的自由,安全,温暖,自尊。
游走是不具有目的的,连方向也没有。黑夜省略了我认识世界的过程,人与自然是一体的。幻觉征服了恐惧。这使我不知道正在河滩走着的,究竟是我,还是我的影子。所以,当我后来在那些寂寥的夜晚,从那幢茅舍前经过时,如果不是它里面亮着的油灯吸引了我,我很可能会把它当作意识里的一个幻影,而将之忽略掉。
我没想要走进那幢茅舍里去,我不知道里面住着什么人。谁会在深夜里燃着灯睡觉呢?况且,一个孤独的人有什么资格去搅扰他人的安静?但我终究没能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欲望——我的心被一盏油灯散发出的光俘虏了,尽管那盏油灯的光是那样微弱。
是的,那盏微弱的油灯让我感到温暖。我轻轻地靠近茅舍,推开木栅栏,从那扇落满尘埃的门的缝隙里朝里瞅了瞅。屋里很简陋,一张桌子,墙上挂满了农具。靠左边的墙下是一张石头垒砌而成的床,蚊帐是用麻袋缝制的。床上没有人。而那盏亮着的油灯就挂在屋中间的一根木柱上。照耀着屋内和屋外的世界。
我想,这间茅舍怎么可能没有人呢?那么,那盏亮着的油灯是谁点燃的呢?是油灯自己吗,不可能,天下那有自燃的灯啊!
我回转身,正欲离去。这时,我的耳朵突然听到一阵声音。声音来自茅舍里,苍老却又清晰:“孩子,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坐坐呢?我等你很久了,我知道你迟早会来的。”
记忆是如此混沌。我总是忘了自己当时的年龄,十二岁还是十三岁,也许更早。早晨或黄昏或深夜,我从家里跑出来,望河祈祷,内心的落寞沙滩般荒凉。我的命运晃荡在绝望和希望的两极,进退维艰。父亲的病情日益严重,母亲整日以泪洗面。贫穷和债务已使我们家徒四壁。我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人在无助的时候,逃避也是一种伤害。
那时,河边的那架水车每天都在转动,像人的年轮。我最喜欢看水车转动时的样子,轻快,水花四溅。充满活力。我一直认为,水车是懂得生命价值的。凡是蓬勃的生命都应该是转动的。否则,它就会腐朽。我想,要是人的命运也能像水车一样,能够自由把握和转动,该多么好啊!但后来,我就发现了水车转动背后的虚假。它虽然每时每刻都在转动,却并未走远,只在原地转圈。活着的生命怎么能这样呆板呢,生命的意义应该在于行进吧,实在行进不了,或许只有解脱是对的!
当我看穿了一架转动着的水车的悖论,并滋生出厌烦后,我开始为自己的命运寻求解脱的路子。我依稀看到河流的上面飘荡着一叶小舟,在浪尖上颠簸。它或许就是我苦苦为之寻找的命运之舟了,我相信,它完全可以将我带入另一个世界里去的。尽管,这叶小舟自己也未必能平安抵达河流的彼岸。
我伸出腿,准备向那叶小舟跨去。猛然间,我发现身后有一双眼睛正锐利地盯着我,闪电般明亮。我转身瞥了一眼,看见的却是一个背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移动。我重又转过身,再次伸出腿,向小舟跨去。却又发现那双目光箭一样刺向我,使我不寒而栗。我回过头来,看见的仍是一个背影。总之,那双目光在我内心最彷徨的那些日子,它就像魂灵一样紧随着我,使我的解脱之梦终未完成。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拼命回忆,试图从记忆里打捞出那个紧随我的人的模样,看看他(她)到底是谁。但打捞是徒劳的,我忆起的除了一个背影,还是一个背影。甚至根据背影我也猜测不出那个人的大致年龄。反正,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为自己的命运寻求解脱之路了。一个被人的目光识破的计谋是不可能实现的。
而那叶曾被我看见过的河流上的小舟,是否真的存在,我也记不起了。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
我被老人领进茅舍,他居然叫了一声我的乳名,这使我惊诧。我努力回想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没回想起来。老人转身去拿茶杯,这时,我注意到他的左腿,瘸得厉害。而他居然没用任何辅助工具也能行走,这使我相信他一定是个特别的老头。老人将茶杯倒满水,让我喝。我真以为是茶,就猛喝了一口,灌到嘴里才知道是酒。我咳嗽着说:我从不喝酒。老人严肃起来,说:男人怎么能不喝酒呢,不喝酒的男人不精彩!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孩子叫做男人,我的脸红了,有些发烫。老人一直盯着我,目光坚定。我顿时觉得这目光是如此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
老人举杯呷了口酒,说:“你母亲姓戴吧?”
我说:“你怎么知道?”
片刻沉默后,老人重又举杯呷了口酒说:“我还知道你父亲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是吧?”
我被老人的问话震住了,老人大概也看出了我的诧异。随后,他用手指了指屋中柱子上燃着的那盏灯,说:“那盏灯是你母亲叫我点燃的,她知道你经常在深夜偷偷地从家里跑出来,怕你孤独。你母亲还托我帮忙看着你,她担心你出事。她说,你应该尽早学会独立和坚强……”
我突然就想起了那个背影,以及那双锐利的目光。我猜想,在那些寒凉的夜晚,凡我脚步走过的地方,是否也留有母亲的脚印。我一直在寻找自己内心的灯盏。没想到,我本身也是一盏灯,被另一个深爱着我的人藏在心里,即使在最苦难的日子,也用她的生命守护着,不让它被寒风吹灭。
“只知道耗灯而不知道点灯的人,是感受不到温暖的。”老人说。我理解老人这句话的意思。并知道了他的故事:三岁丧父,四岁起跟随母亲辗转南北,流浪颠沛。十岁时母亲染肺癌逝世。十一岁起寄人篱下,当过挖煤工,开过起重机。十九岁参军,参加抗美援朝,在枪林弹雨的战争中九死一生,废了一条腿。从部队退役后,给工厂看过大门,到机关当过干事。历经人世沉浮,挫折辛酸,最后选择了来这个僻静的河湾盖了一幢茅舍度日……
一个没经受过死的人,是不会眺望生的。老人说:人要是耐不住一场大风的考验,就会脆弱如草,被黑暗卷入更深的黑暗。我知道,老人先后在这条河湾里拯救过好几个生命了,在被老人所拯救过的生命中,有男的,也有女的。有年老的,也有年幼的。“活着是多么好啊,就像灯燃着是多么好一样!”老人边喝酒边说。
那晚,茅舍内柱子上的油灯,一直燃着。直至天明。老人喝醉了,我也喝醉了。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男人。而就在那盏油灯快被黎明吞灭之前,我早已完成了命运的解脱,并获得了超度。
现在,我站在城市的阳台或中心,身边刮过的是更加呼啸的飓风,内心经受的是更多的深不可测的夜晚。我所置身的周围是更多的泥泞和险滩……但我已经不再恐惧和畏缩,我已学会了挑战和跨越。因为,当我遇到人生的沟坎时,我总会想起那幢茅舍,和茅舍里的灯光;想起那个老人,和紧随我的那个背影;想起那架水车,和它转动的年轮……这一切,总能激发我的内心产生一种无形的力量和勇气——那是生命的力量,更是活着的勇气。
如今,那幢茅舍已经坍圮了。老人也已离开了人世。当年守护那盏油灯的我的母亲也已白发苍苍。那架水车呢,也早已停止了转动。岁月悠悠,年轮渺渺。一切都仿佛成了凝固的时间。而我,只有我,则是从那凝固的时间里复活的一个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