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家很穷,肉、鱼什么的除了过年,平时饭桌上是难的一见的。每年我生日,更是从来不敢奢望父母给做口好吃的,顶多有一个煮鸡蛋吃就很幸福了,就这一个鸡蛋母亲还要掂量老半天。
八岁那年秋天,一天中午午睡时候,偶然听和我一张课桌睡觉的波说,他中午吃红烧肉了,是在县城工作的叔叔带来的,那红烧肉一方块一方块的,红红的、软软的可香了,他一口气吃了好几块。他的话顿时勾起了我肚子里的馋虫,惹得我咕咚咕咚直咽唾沫蛋子。我暗地里发狠,到过生日的时候,打死也要吃一次红烧肉。
从八月桂花浓的那一天,我掰着指头开始倒计时,一天、两天过去了,三天、四天过去了……一直数到九九重阳节,好不容易转到了十月。
十月的天气已是寒意料峭。庄家已经收割完了,再过十来天就是自己的生日。我心里又激动又紧张。几次想对父母提出红烧肉的事,可每次看到父母亲进进出出忙忙碌碌,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几天过去了,眼看生日逼近,我终于痛下决心,在饭桌上跟父母亲说出了自己的那个要求。我话一出口,全家人都愣了,哥哥姐姐一个个端着饭碗瞅着我,好像我是一个外星人。父亲用那双带着忧虑的眼睛看着我,眉头紧蹙,半响不说话。母亲也是怔怔地看着我,正在吃饭的筷子举在半空,像被人使了定身法。我心里咯噔一下,放下饭碗,挺直身子,做好了挨父母揍的准备。因为之前兄弟姐妹中从没有谁敢提这样过分奢侈的要求。
空气好像凝固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一直没听到父母说话,我以为他们没有听清楚,又大着胆子重复了一遍:过生日我要吃红烧肉!话音刚落,只听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你生日还早着呢,放心吧,娘一定做红烧肉给你吃!”那一刻,我清楚地听到“咕咚”,我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父亲怔怔地看了母亲一眼,说:“好了,都快吃饭”。那夜,我睡得格外香甜,梦中看见我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红烧肉,一个人大口大口地吃着。身旁的那些小伙伴们一个个馋的吧嗒嘴,我把一块大的叉碎,分给每一个小伙伴,他们一个个都咯咯地笑了……
早晨,我从甜梦中醒来,发现父亲早已不在了家,母亲也早早起了床忙着做早饭。直到晚上,还没见父亲回来。我奇怪地问母亲,母亲淡淡地说:你大去给人家帮工了,过几天回来。
生日那天下午放了学,我兴高采烈地蹦跳着跑回家,满心欢喜地等着吃红烧肉。可到了晚上,父亲还没有回来,饭桌上也没有什么红烧肉,母亲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我心里失望极了,呜呜咽咽哭起来,饭也没吃,哭着哭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正睡着,我被母亲叫醒了:小四,来,吃红烧肉了!我惊喜地睁开眼,用力揉着眼睛,只见母亲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饭碗,碗里黑乎乎的,散发着浓浓的香味。父亲站在一旁,身上那件黄衣服上沾满了的厚厚的白色灰尘,一脸疲惫不堪的样子。我一骨碌爬起来,端起碗,拿起筷子就往碗里叨。但筷子刚到碗边的时候又迟疑了,因为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红烧肉。我想起波说的他吃过的红烧肉是一方块一方块的,我再次仔细瞅了瞅,这才看清碗里的东西的确是呈方块状的,这才放心地吃起来。你完全能想象得出,我的吃相有多贪婪。一碗肉不消片刻就被我消灭掉了。
第二天,我发现父亲腿上缠着布带,有血从布带上渗出。我问母亲大怎么了,母亲没有说,我也就很快放下了。
这天上午,当我将半夜吃红烧肉的事绘声绘色地讲给伙伴们听的时候,他们几个那个馋想甭提有多难看。这顿红烧肉就这样牢牢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成了我童年生活中最深刻最甜美的记忆。
后来,我出村上了初中、高中,又念了大学,分配到城里成了一名公家人,之后又在城里娶了媳妇安了家,过起了真正城里人的生活。这期间,进过无数饭店酒楼,吃过很多次红烧肉,可每次总觉得都没有那年母亲做的红烧肉香。
几年前的一天,我带着一盆红烧肉回乡下老家看望母亲。夕阳西下,母亲正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纳鞋垫。落日的余晖洒在母亲身上,将满头白发染成了古铜色。那一刻,我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在夕阳下给我们一家老小纳鞋垫子的情景。而今几十年过去,母亲苍老了。看着母亲一针一针拉着针线,我心里莫名地一动,轻轻走过去,像小时候那样蹲下身子,靠在母亲身边。就是在那个傍晚,母亲告诉了我当年那晚红烧肉的事。其实,那哪是什么红烧肉,那是母亲用父亲帮工扛石头得的钱,买的一小块肥肉卤的猪油做的一碗红烧茄子!你大的腿就是那几天没白天没黑夜地扛石头伤的。母亲还告诉我,那年你父亲病重的时候,还几次唠叨过这事,说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兄弟姐妹……
我诧异了,眼前又浮现出那碗“红烧肉”。片刻,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恍惚中,我清楚地看到父亲腿上流着血,弯着腰,肩上扛着一块大石头,在山路上蹒跚地走着……我狠狠地捶着自己的头,泪水如决堤的黄河再也控制不住了……
那碗“红烧肉”,连同那些苦涩艰难的日子就这样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脑海里,成为我最恒久最珍贵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