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庇阿过去常常抱怨说:人们对于任何事情都没有像对于友谊那么不经心。每个人都能准确地说出他有多少只羊,却不能准确地说出他有多少个朋友。他们买羊时精心挑选,而择友却泛滥无度,可以说,没有特定的标准,或者说,没有适合于他们自己的评判友谊的准则。我们选择朋友应该选那种坚定、稳健、忠贞不移的人。具有这种品质的人不多,而且,不经过考验,很难作出判别。然而,人们只有在友谊实际存在期间才能进行这种考验。所以友谊常常先于判别,不可能有一种事先的考验。如果我们当时小心谨慎,我们就能像驾驭马车一样制驭自己感情的冲动。对于友谊,我们也应当如此,我们应当通过一种尝试性的友谊来检验朋友的品性。常常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有些人在小额的钱财问题上完全暴露出他们是不可信赖的;又有一些人,虽然经得起小额钱财的诱惑,但如果是大额钱财,就会暴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但是,即使有这样的人,他们认为宁要金钱而不要友谊是卑劣的,我们到哪里去找这种把友谊看得比官职、文武职位的升擢、政权还重,在这些东西与友谊之间进行选择时宁要友谊而不要这些东西的人呢?置政权于度外并非属于人的本性,如果人们为获得政权而付出的代价是牺牲友谊,那么他们总认为,比起这巨大的报偿来,他们的背信弃义是微不足道的。因此,很难在那些争权夺利的政客中找到真正的友谊。你在哪里能找到那种宁可自己不升擢也愿意让朋友升擢的人?甭说那种为朋友而牺牲自己利益的事情了,试想: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替别人分担政治上的不幸是何等不舒服,简直是难以忍受。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那样做。虽然恩尼乌斯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危难时刻见真友。”但是绝大多数人却以这两种方式暴露出他们不可信赖和易变的品性:自己得意时看不起朋友,或朋友有难时就抛弃朋友。因此,谁要是在这两种情况下都能表现出一种坚定不移、忠贞不变的友谊,我们就应当把他看作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那类人之一,几乎可以说是“超人”。
人们所寻求的、能保证友谊永恒不变的品质是什么呢?那就是忠诚。任何缺乏忠诚的友谊都是不能持久的。而且,我们选择朋友时还应当找那种性格直爽、友善且富有同情心的人,能和我们一样为某一事物所感动的人。所有这些品性都有助于保持忠诚。你绝不能信赖一个老谋深算、城府很深的人。而且事实上,一个人如果没有同情心,不能和我们一样为某一事物所感动,他也就不可能是值得信赖的和坚定不移的。我们还可以补充一点:他不但自己不应当以指责我们为乐事,而且,当别人指责我们时也不应当予以相信。所有这些都有助于形成我一直在试图描述的那种忠贞的品格。而结果便是我一开始所说的:友谊只能存在于好人之间。
好人(可以被看作相当于智者)在其对待朋友的态度方面总是会表现出两个特征:第一,他完全没有虚情假意,因为性格直率的人宁可公开表示厌恶,也不愿意装出一副笑脸掩盖自己的真情;第二,当朋友受到别人指责时,他不仅会加以驳斥,而且他本人也不会怀疑,或者说,他总是认为他的朋友绝不会做错事情。此外,言谈举止的温厚也能给友谊增添不少情趣。阴沉的气质和始终如一的严肃固然可以给人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但是友谊应该少一点拘束,多一点宽容谦和,并且应该更趋向于各种友善和温厚的性格。
但是这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难题:正像我们喜欢小马而不喜欢老马一样,是否有时我们也会认为新友比老友更好呢?答案是毫无疑问的。因为友谊不像其他东西,它是不会餍足的。朋友犹如美酒,愈陈愈醇。有一句俗话说得很对:“对一个人只有长相知,才能与其结为生死之交。”其实,新的友谊也有其长处,我们不应该看不起它。它犹如绿油油的禾苗,总有希望结出果实。但是老朋友也应当有其适当的地位。而且,事实上,时间和习惯的势力是非常大的。再拿我刚才所举的马这个例子来说:如果其余情况均相同,那么每个人都喜欢用自己骑惯了的马,而不喜欢骑没有经过训练的新马。这条规则不仅适用于有生命的东西,而且还适用于无生命的东西。比如说,我们对于久居之地总有一种爱恋之情,尽管它们是多山且为森林覆盖的。然而友谊的另一条重要规则是:你应当和朋友平等相处。因为常常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有一些人处于优越的地位,比如像西庇阿,他是“吾侪”中地位最高的人物。但是他对菲勒斯、鲁庇利乌斯、穆米乌斯,或其他地位比他低的朋友从不摆任何架子。例如,他的哥哥昆图斯·马克西穆斯虽然毫无疑问也是一个有名的人物,其实地位绝没有他高,但是他总是很敬重他的哥哥,因为他比他年长,他还常常希望他的所有朋友都能因为他的帮助而更加体面。这一点是我们都应当效法的。如果我们中间有谁在个人品质、才智或财产上有任何胜于他人的地方,那么,我们就应当乐于让我们的朋友、合伙人和同伴分享其惠。譬如说,如果他们的父母处境寒微,如果他们的亲戚在才智和财富方面都没有什么实力,那么我们就应当接济他们,并且提高他们的地位。
你们知道,在神话故事中有一些孩子由于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和身世,一直过着奴隶一样的生活。后来他们虽然知道了自己是神或国王的儿子,但是对过去多年来一直当作是自己父母的牧羊人仍然一往情深。对于无疑是自己亲生的父母,那就更应当如此了。才智和美德的好处,以及所有优势,在它们被分施于我们最亲近的人之前是绝不会得到最充分的实现的。
但是还应当反过来看。因为在友谊和亲属关系中,正像具有任何优势的人应当与不太幸运的人平等相处一样,不太幸运的人也不应当因为自己的才智、财富或地位不如别人而生气。但是他们中间大多数人却总是怨天尤人,特别是当他们自以为尽力为朋友做了什么事的时候,更是如此。那种为别人做了一点事就总是挂在嘴边的人,是最讨厌的。接受别人帮助的人固然应当铭记在心,但帮助别人的人则不应当提起。因此,对待朋友,地位高的人应当降低自己的身份,这样做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抬高了比他们地位低的人。因为有些人由于自惭形秽而不愿与人为友。一般说来,只有那些认为自己理应如此的人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因此,不但应当用言语,而且还应当用行动向他们表明:他们的看法是毫无根据的。首先,你应当尽自己的能力施惠于他们;其次,你应当根据他们的承受能力去关心和帮助他们。因为不管你个人的威信有多高,你也不可能把你所有的朋友都提拔到国家的最高职位上。例如,西庇阿能使普布利乌斯·鲁庇利乌斯成为执政官,却不能使他的弟弟卢西乌斯成为执政官。即便你有很大的权力,能随意提拔任何人,你也得考虑他是否能够胜任。
一般说来,我们应当等到人的性格业已成形且达到一定年龄之后,才决定友谊方面的事情。例如,有些人小时候喜欢打猎或踢足球,他们长大以后就不应当仍然把所有曾有同样嗜好的伙伴视为可靠的朋友。按照那个规则,如果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那么,保姆和陪我们上学的奴隶就会最有权利要求得到我们的爱了。这并不是说他们应当被疏远,而是说他们对他们是另外一种感情。只有那种成熟的友谊才是永恒不变的。因为,性格的不同会导致旨趣的不同,而旨趣的不同最终会使得朋友之间关系疏远。例如,好人之所以不可能与坏人交朋友,或者说,坏人之所以不可能与好人交朋友,其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们的性格和旨趣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