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重要的事情上犯这种粗疏马虎的错误,更应该受到谴责。我之所以说“最重要”乃是因为,友谊是一种人人都一致认为有益的东西。甚至连美德本身也不是那样,因为许多人常常以轻蔑的口气谈论美德,好像它只是一种虚饰和自赞。财富也是那样。许多人蔑视财富,他们安于贫穷,以粗衣恶食为乐。至于官职,有些人趋之若狂,但是也有好多人视如敝屣,认为世上没有什么比官职更虚浮的了。
其他东西也是如此,在某些人看来是值得企求的东西,许多人却认为一钱不值。但是对于友谊,所有人的看法都一样。无论是那些致力于政治的人,或那些喜欢科学和哲学的人,或那些与世无争只顾自己做生意的人,或者最后还有那些耽于声色的人——他们全都认为,如果没有友谊,生活就不成其为生活。如果他们想过一种自由人的生活,无论如何不能没有友谊。因为友谊总是千方百计地进入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它不允许有任何完全不受其影响的生涯。虽然有人生性粗暴乖戾,厌恶并避免与他人交往(据说雅典的泰门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但即便是这种人,他也得找一个人,以便当他发脾气时可以有人听他的咒骂。如果有可能出现下述情况的话,我们就会非常清楚地看到这一点:某个神灵把我们带离人寰,将我们置于完全与世隔绝的某个地方,然后供给我们丰富的生活必需品,但绝不允许我们见到任何人。有谁能硬起心肠忍受这种生活呢?有谁会不因孤寂而失去对于一切乐事的兴趣呢?我认为,实际上塔兰托的阿契塔就说过类似的话(他的话我是间接地听说的,我是听我的前辈说的,他们是听他们的前辈说的)。他说:“假如一个人能升到天上,清楚地看到宇宙的自然秩序和天体的美景,那奇异的景观并不会使他感到愉悦,因为他必须要找到一个人向他述说他所见到的壮景,才会感到愉快。”因此,人的本性的确是厌恶孤独,总是喜欢寻求扶持,而我们在最亲密的朋友那里就能得到那种最顺遂的扶持。
但是,尽管人的本性也通过如此多的迹象表明她的希冀、目标和欲望是什么,我们却置若罔闻,不愿倾听她的呼声。朋友间的交往是形形色色、错综复杂的,出现各种猜疑和不快必然是常有的事,对此,聪明的人有时会避而不提,有时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时会宽容为怀。但是当你朋友的利益和你自己的忠诚危在旦夕时,就不应当回避那种可能会出现的不快。比如说,朋友之间常常需要劝告,甚至责备。只要它们是出自好意,都应当欣然接受。但是,我的朋友特伦斯2在其《安德罗斯女子》中所说的话好像也有些道理,他说:“顺从易结友,直言遭人恨。”如果直言的结果是招致忌恨,从而破坏友谊,那么,它就会给人们带来麻烦。但实际上顺从给人们带来的麻烦则更大,因为姑息朋友的错误会使朋友无所顾忌地走向毁灭。但是,最该受责备的是那种拒纳直言而最终却为奉承所害的人。因此,在这一点上自始至终需要小心谨慎。我们劝告时不应当太尖刻,责备时不应当使用侮辱性的语言。至于顺从(因为我喜欢借用特伦斯的言辞),尽管对人应当谦恭有礼,但是我们绝不应当阿谀奉承,怂恿人去作恶,因为这种行为对于自由民来说都是可耻的,更不必说朋友了。与暴君相处是一回事,而与朋友相处则是另一回事。但是如果一个人拒纳直言,甚至听不进朋友的忠言,那么我们就可以认为,他是没救了。加图下面这句话也和他的其他许多话一样,说得非常深刻:“献媚的朋友比尖刻的敌人更坏,因为后者常常说真话,而前者从不说真话。”此外还有一件怪事,那就是:有些人受了劝告之后,不恼恨他所应该恼恨的事,反而非常恼恨他所不应该恼恨的事。他们对自己的过错一点不恼恨,而对朋友的责备却非常恼恨。其实应当相反,他们应当恨自己的过错,并乐于改正错误。
因此,如果提出劝告和接受劝告(前者爽直,但不尖刻;后者耐心,且不恼恨)真的是特别适合于真正的友谊,那么,同样真实的是,对友谊破坏性最大的莫过于阿谀奉承和谄媚。我尽量多用些词语来刻画这种人的邪恶,他们轻佻,不可信任,说话只求取悦于人而全然不顾事实真相。在任何情况下虚伪都是不好的,因为它会使我们辨不清真假。但是它对于友谊比对于其他任何东西都更加有害,因为它能完全摧毁真诚,而要是没有真诚,友谊也就虚有其名了。因为从本质上说,友谊就是将两颗心灵融为一体,所以,如果两颗心灵虽然聚集在一起,但不是单纯的和一致的,而是易变的和复杂的,那么,怎么可能产生真正的友谊呢?世上最柔顺、最摇摆不定的莫过于那种人的心灵,他们的态度不仅取决于他人的情感和愿望,而且还取决于他人的脸色和首肯。他说“不”,我也说“不”;他说“是”,我也说“是”。总之,他怎么说,我也怎么说。
和这种人做朋友当然是很愚蠢的,但是像格南托那样的人很多,当他们具有较高的地位,或拥有较多的财产,或享有较大的名声时,由于他们地位上的优势弥补了他们性格上的欠缺,他们的奉承就变得有害了。但是只要我们仔细加以考察,就不难辨别出谁是真正的朋友,谁是阿谀奉承的朋友。这就像区别其他任何东西一样,只要仔细考察,就能辨别出什么是货真价实的珍品,什么是伪造的赝品。参加民众集会的虽然都是些没有什么文化的人,但他们还是能清楚地看出一个只会蛊惑民心的人(亦即,一个奉承者和不可信任的公民)与一个作风正派、有名望、稳健持重的人之间的区别。
如果说,在舞台上虽然有许多东西是虚构的或半真半假的(民众集会实质上就是这样的一个舞台),但是只要真实的东西完全被揭示出来,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它还是会占优势的。那么,完全依赖于真诚的友谊应当出现什么情况呢?在友谊中,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你们除非开诚相见,否则任何事情都不能相信——是的,甚至连相互之间的感情都不能相信,因为你们不能确信它是真诚的。但是,这种奉承不管多么有害,它只能伤害那种喜欢并且接受奉承的人。由此可见,最喜欢听奉承话的人就是第一个奉承自己、最钟爱自己的人。我承认,美德当然是自爱的,因为她了解自己,知道自己确实非常可爱。但是我现在所谈的不是纯粹的美德,而是人们自以为有美德的那种信念。事实是,真正有美德的人不多,大部分人都是希望被人认为有美德。这种人最喜欢别人奉承,当别人为了满足他们的虚荣心而有意地奉承他们时,他们则把这种无聊的戏弄看作是自己确实具有某些值得称赞之处的证据。因此,一方不愿意听真话,而另一方则喜欢说谎话,这根本不是真正的友谊。在喜剧中,要是没有像自夸自大的武夫那种人物,我们看到食客的那副奴才相就不会觉得可笑了。“泰依丝真的非常感谢我吗?”本来回答说“非常感谢”就已经完全够了,但他非得说:“万分感谢。”奴颜婢膝的谄媚者总是夸大其词,投人所好。因此,虽然这种虚伪的谄媚对于那种喜欢别人奉承的人特别有效,但是,即便性格坚强稳重的人也得随时提防,否则狡诈隐蔽的谄媚就会乘虚而人。公开的谄媚任何一个人都能识破,除非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傻瓜,而狡诈隐蔽的谄媚者则是我们应当加以小心防范的。识破这种人的谄媚当然不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因为这种人往往假借反驳来掩盖其奴颜婢膝,假装争论来掩饰其谄媚,最后表示屈从,自甘服输,以便使对方误以为自己英明。还有什么比被愚弄更不体面的呢?所以你应当提高警惕,否则你就会像《女继承人》3中的那个丈夫一样,出现这样一种情况:简直把我当成了大傻瓜!任何舞台上喋喋不休的老糊涂也从来没有这样被玩弄过。
因为即便在舞台上,我们所看到的最愚蠢的角色也不过是那种目光短浅且容易受骗的老人。但不知怎么搞的,我已经离题了,我所谈的已经不是那种完人的友谊,即“智者”(当然是指人性所能具有的那种“智慧”)的友谊,而是那些庸俗的、不牢固的友谊。那么,让我们回到原题,并且最后作一个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