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日休(约834—883),晚唐诗人。字逸少,后改袭美,襄阳(今属湖北)人。早年隐居鹿门山,自号鹿门子、间气布衣等。咸通进士及第,授太常博士。他的散文和辞赋,大都借古讽今,抒写愤慨,有强烈的战斗性。有《皮子文薮》传世。
正沈约齐纪论
沈约作《齐纪论》,云:“太庙四时之祭,各以平生所嗜飨之。汉明帝梦光烈皇后,明旦,车驾至庙,躬拂帷幄,亲易粉泽,前史以为美谈。此亦先代之旧典也。”日休曰:“荐飨之仪,笾豆之数,圣人之制定矣。苟非通如周、孔,不相沿袭者,谓时有人乎?无其人制之,谓乎非也,宜矣。修其书,不正,而反赞之。谓乎妄也,又宜矣。夫屈到嗜芰,屈建荐之,为乎合礼。曾晰嗜羊枣,曾子不食之,谓乎不忍。一隅之国,礼文不备,宜哉。约以方之汉明大孝,过矣!”
非沈约评诗论
《周诗》曰:“驷彭彭。”注曰:“马白腹曰。”议者言上周下殷。沈约又云:“者,盖三家之色相胜,又示周、殷相代也。”日休曰:天之命也,必以二德,则文王自信矣。何为不受殷禅哉?《诗》曰:‘文王受命作周。’又曰:‘文王有明德。’俾其率天下之义师,取一隅之凶主,南面于殷,其能昭昭矣。然非人事不可也,天时未可也。岂不可谓殷之贤人尚众,冀匡纣而易政也,岂以驷之色,示乎代殷哉?呜呼!禅代之事,符于天命,必不可以驷之色胜之也。谓尧之运为火欤?则车服一当从其色,则尧不当乘白马,冠黄收,衣纯衣也。故圣人继运以德,受禅以仁,如以马之色,示于代殷,则吾以圣人用于左道矣。或曰:“若然者,奚著?”曰:“毛公误笺,沈约过释。”
内辩
日休自布衣,受九江之荐,与计偕,寓止水崇里。居浃旬,有来候者曰:“子几退于有司,几孰于执事,其誉与名,晔晔于京师矣。致是也者,孰自?”曰:“偶与计偕者,曾未识咸阳城阙。所贽者,未及卿相之门;所趋者,未入势利之地。其誉与名,反不知其自矣。”曰:“闻子受今小司徒河东公知素矣。公当时之望,溟渤于文场,嵩、华于朝右,子之上第,不足凭他们。”曰:“公之为前达接后进,今人之中古人也。愚欲自知其道,干之以其文,以名臣之威,绌贱士之礼,其为知,大矣。所谓干之以其道,知之亦以其道。遇其人则宣之于口,不遇其人则贮之于心,非佞传媚说者也。”或者不怿而退。居一日,又有来者曰:“喋喋之人,谓子赖其知,欲一举于有司。信哉?”曰:“於戏!圣天子之世,文教如膏雨,儒风如扶摇,草茅之士得以达;市井之子可以进。名场大辟,豁若广路,千百人各负异能,时执事各立名誉。如日休之才,处于场中,若放鲲鲕于东溟,逐麞麛于五岳,以小入大,以微混众,其汩汩没没,昭然可知矣。岂能一举于有司哉?或练穷物态,晓尽时机,一二十举于有司,傥处之下列,行其道也,上可以布大知,下可以存禄利而已矣。”曰:“若能者,谤欤?子宜默处梁上,第防其萌。”曰:“大圣得不过周、孔,然犹管、蔡谤于前,叔孙毁于后。何由?处势而然。亦由登高者必望,临深者必窥矣。《诗》曰:‘谗言罔极,交乱四国。’夫四国且乱,况一士哉?虽然,敢不防其萌?呜呼!防而免者,人欤?防而不免者,天欤?”
惑雷刑
彭泽县,乡曰黄花,有农户曰逢氏,田甚广,己牛不能备耕,尝僦他牛以兼其力。逢氏之猾恶,为一乡之师焉。得他牛,则昼役夕归,箠耕于烈景,笞耨于晦冥,未尝一息容其殆。忽一日,猝雷发山,逢氏震死。
日休曰:“逢氏之猾恶,天假雷刑,绝其命,信矣。夫生民之基,不过乎稼穑之功,皆不为是畜之力哉?则天之保牛,齐乎民命也,宜矣。今逢氏苦其力,天则震死。如燕、赵无赖少年,椎之以私享,烹之以市货,法不可戢,刑不可威。则天之保牛,皆不降于雷刑哉?则逢氏之死,吾不知是天地也。”
原宝
或问或者曰:物至贵者金玉焉,人至急者粟帛焉。夫一民之饥,须粟以饱之;一民之寒,须帛以暖之。未闻黄金能疗饥,白玉能免寒也。民不反是贵,而贵金玉也,何哉?
曰:“金玉者,古圣王之所贵也。其在《舜曲》,则曰修五玉也;其在《春秋》,则曰诸侯贡金九牧。禹所以铸鼎象物,玉所以饰礼,金所以备贡,以斯为贵,贵不多乎?”
曰:“舜取五玉以备礼,禹铸九金以为鼎,由言其礼,不为诸侯乎?不为人民乎?苟无粟无帛,是无诸侯与人民也。则五玉九金,岂徒贵哉?如舜不修五玉,禹不铸九金,三代之祭祀不以玉,货贿不以金矣。由是言之,金玉者,王者之用也。苟为政者下其令曰:‘金玉不藏于民家,如有藏者,以盗法法之。’民不藏矣。法既若是,民必贵粟帛,弃金玉,虽欲男不耕而女不织,岂可得哉?”
或者曰:“然”。
原用
尧为诸侯,非求为天子也,挚之民用之。舜为鳏民,非求为天子也,尧之民用之。
或曰:“挚善,亦尧乎?”
曰:“亦尧而已矣。”
曰:“挚与尧,其民具舍之,则善恶奚分邪?”
曰:“挚固不仁矣,尧固仁矣,尧仁如是,民尚慕舜,况有君恶于挚,君道不如尧,焉得民用哉?”
故曰:“圣人不求用而民用之,求用而圣人不用之。”
曰:“若是,则孔子奚不用鲁?”
曰:“用之则鲁比,不用之天下奚化?”
原化
或曰:“圣人之化,出于三皇,成于五帝,定于周、孔。其质也,道德仁义;其文也,《诗》、《书》、《礼》、《乐》。此万代王者未有易是,而能理者也。至于东汉,西域之教,始流中夏。其民也,举族生敬,尽财施济,子去其父,夫亡其妻,蚩蚩嚚嚚,慕其风蹈其梱者,若百川荡滉不可止者,何哉?所谓圣人之化者,不曰化民乎?今知化者,唯西域氏而已矣。有言圣人之化者,则比户以为嗤。岂圣人之化,不及于西域氏耶?何其戾也如是!”
曰:“天未厌乱,不世世生圣人,其道则存乎言,其教则在乎文。有违其言,悖其教者,即戾矣。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故有周、孔,必有杨、墨,要在有孟子而已矣。今西域之教,岳其基,而溟其源,乱于杨、墨也甚矣。如是为士,则孰有孟子哉?千世之后,独有一昌黎先生,露臂瞋视,诟之于千百人内。其言虽行,其道不胜。苟轩裳之士,世世有昌黎先生,则吾以为孟子矣。譬天下之民皆桀之民也,苟有一尧民处之,一尧民之善,岂能化天下桀民之恶哉?则有心于道者,乃尧民矣。呜呼!今之士,率邪以御众,握乱以治天下。其贤尚尔,求不肖者反化之。不曰难哉!不曰难哉!”
原谤
天之利下民,其仁至矣。未有美于味而民不知者;便于用而民不由者;厚于生而民不求者。然而暑雨亦怨之,祁寒亦怨之,己不善而祸及,亦怨之;己不俭而贫及,亦怨之。是民事天,其不仁至矣。天尚如此,况于君乎?况于鬼神乎?是其怨訾恨虞蓰倍于天矣。有帝天下,君一国者,可不慎欤?故尧有不慈之毁,舜有不孝之谤。殊不知尧慈被天下,而不在于子;舜孝及万世,乃不在于父。
呜呼!尧、舜,大圣也,民且谤之。后之王天下,有不为尧、舜之行者,则民扼其吭,捽其首,辱而逐之,折而族之,不为甚矣。
原祭
说者以蚩尤为五兵,每有师祭,当祭蚩尤。嘻!厥乱甚矣!皮子直以蚩尤为黄帝逆乱之臣,五兵直作于炎帝,固始。苟自蚩尤始,以其乱逆,且不当祀,况果不自蚩尤。蚩尤不道,黄帝灭之,又不当以不道充祀。轩辕,五帝之首,能以武定乱,以德被后。今之师祭,宜以轩辕为主,炎帝配之,于义为允。
原兵
《管子》说蚩尤割庐山之金以铸五兵。说者或云:“蚩尤古天子。”则炎黄继命,其间无蚩尤之运也。案《史记》云:蚩尤与其大夫作乱。如此,为庶人之暴者,且庶人不当有大夫。日休以为蚩尤乃黄帝之诸侯,盖其为人暴,黄帝征而灭之。如此为庶人,一夫之暴,不足当天子用兵也,又明矣。呜呼!昭然之理,前贤惛惛:不明了。之,况大圣之深旨哉?
原刑
或曰:“丹朱为诸侯,舜为天子。丹朱有过,舜诛之乎?商均为诸侯,禹为天子。商均有过,禹诛之乎?”
曰:“不也。朱、均之为国,必有舜、禹之吏,翼而治之,何容朱、均得暴其民也哉?苟有过,必谕之,谕而不可,夺其政。如诛之者,去尧、舜之嗣也。焉有为人臣而去其君嗣哉?”
或曰:“法家严而少恩,《周官》有八议,汉法有三章,微八议也。虽然,人可免以三章,而亲贤必刑。何哉?”
曰:“圣贤在世,不能无过,以轻重议之耳。如以谤刑刑之,虽周、孔其可免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