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去祖国边疆的某些少数民族聚居地旅行。哪怕是他们光艳的服饰,都容易使我联想到鸟类富于炫耀感的羽毛。这是我们并未彻底了解的一种神秘。我几乎无法判断:究竟他们是因为美丽而显得神秘,还是因为神秘而显得美丽?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热爱云南——那儿自古至今生活着众多的民族:傣族、彝族、佤族、白族、拉祜族、布依族、苗族、土家族……他们星罗棋布地组合成一条人间的银河。要想真正懂得辨认这不同的星座所蕴含的博大的生存背景和文化传统,简直需要具备天文学般的知识。大地离我们最近,但它的神秘程度并不亚于天空,因为大地上的人群是更为复杂的星系。云南对我的诱惑力,就在于它时时能点燃我对民俗的热情。尤其当我深人少数民族杂居的山区,就像发掘出一面原始的铜镜;那里面依稀倒映着古老的天地、古老的建筑、古老的方言与信仰,以及古老的人群生活的场景。在村寨之间的小路上与他们偶然相遇,虽然我还无法用语言与之交流(除非借助手势与表情),但已逐渐学会通过他们的服装与饰物判断其民族,如同根据树叶的形状识别树的种类一样。我对少数民族的奇装异服保持着莫大的兴趣,尤其在他们的生活方式与心理因素逐渐现代化之时,这传统的服饰构成一面面不为时间而动摇的旗帜,成为文化与历史的替身。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旗帜就是信号。那随风曳动的裙据、衣带、头巾、绣包、银饰,正编织着万古常青的旗语: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我是谁……
寓居昆明的诗人周良沛曾歌颂过云南的云——彩云之南,云南仿佛是因为云而出名的。云南的云,不仅指自然的云,也指人文的云。譬如在我心目中,花团锦簇的少数民族服饰,构成了云南的云。云南多云。云南的云都是彩云。有蜡染的云,有刺绣的云,有丝绸的云,也有棉布的云……那村村寨寨、家家户户搁置的祖传木制织布机,便是最古老的造云的工具。天上的云是否能平均地分配给每一个人呢?但地上的人群哟,每一个人都希望拥有一朵属于自己的云——如影随形。服饰是人的影子,也是民族的影子。我明白云南人为什么那么崇拜孔雀了。因为孔雀拥有梦一样的衣裳——那简直是人类无法模拟的最华丽的服饰。孔雀是终生都在表演的时装模特。
云南的少数民族吸引我之处,还在于它具有南方的特性,水的精神。譬如泼水节,就证明了傣族对水的亲情与敬意,他们就像云一样相互泼水,人工造雨,行使着祝福的权利。同样,少数民族的歌舞也容易像云雾和雨水一样感染我,滋润我那被都市文明蒸发的干旱的心田。在城市人只会跳交际舞或迪斯科的今天,他们却能依旧迈动祖先创造的舞步,在许多木制、竹制甚至石制乐器的伴奏下,恢复着本民族对往事的回忆:篝火,鼓声,摇晃的脚镯,甩动的头饰……与之相比,我们简直像失去了记忆力的种类,至少音乐与舞蹈方面的天赋已大大退化了——究竟是我们抛弃了传统,还是传统抛弃了我们?面对着载歌载舞的少数民族,我无法克服惭愧的心情,如同一贫如洗的乞丐,面对家藏万贯的富翁一样。应该承认:他们比我们保留着更多的人类的本性,保留着更多的原始美感。我不禁联想起诗人王恩宇讲述的几十年前的一次诗会:当时徐迟朗诵了他写的《撒尼人》一诗——这首只有八行的短诗构思精巧,结尾出奇,像相声的抖“包袱”般把听众的情绪点燃起来了,在说了云南的撒尼人有两万多个音乐家、舞蹈家、诗人、牧羊人及农民之后,徐迟激情昂扬地高声朗诵道:“可不要以为他们有十万人众,他们的人口只有两万多人!”这个结尾使听众思索片刻后报以长久的掌声……我想,这掌声不仅是对诗歌构思精巧的赞许,也传达了对撒尼人的民族特征的敬佩:不仅人人都有自己的才能,而且人人都兼多种才能于一身。徐迟所赞美的撒尼人,只是云南诸多能歌善舞的少数民族中的一个代表。如果去云南,你必须做好这样的准备:在这古老的天堂里,歌谣与舞蹈,随时会以其野性的美感撞击着你。这是因为歌谣舞蹈就是这个民族的灵魂,它永远不会失传……这既是我对你这个旅行者的提醒,更是对云南的少数民族的祝愿!我希望他们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而且,未来还是这样。我相信诗人的赞美永远不会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