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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存在与否是人类永久关注的一个问题。甚至可以说,宗教就建立在对灵魂的虔信的基础上。神以灵魂的状态存在并保持着尊严,或者说,所谓的神即是赤裸裸的灵魂——无需借助肉体与服饰为道具即可取得绝对的威信。至于与此相关的塑像、经卷、神话抑或传说,不过起着显影液的效用,使最高级别的灵魂得以从空白中兑现而已。与此比较,人类自身的灵魂则稍显尴尬,无法摆脱肉体的制约,是一种需借助物质形式才能成立的精神,一种需要跳板才能起飞的假设。我们没必要忽略其寄生性。宁愿相信神却不相信自己,宁愿相信灵魂却不相信肉体的生命——这究竟是人类的悲哀还是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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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更不应忽略:灵魂也是有等级制度的,一如人身上具备的社会性。当然,灵魂的境界比社会阶层的划分要复杂得多。正像神的意志与人类的灵魂有天壤之别,不同品质的灵魂同样径渭分明。我们习惯了模糊的归类:高尚的灵魂与卑微的灵魂。这不过是道德的一种投影罢了。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便对号人座地成为灵魂的标准。灵魂不仅有天然的等级制度,还有了后天的社会性,成为贴在肉体上的一枚标签。识别灵魂的方式跟查验身份证一样程序化,这其实是对灵魂的一种污辱。在我想像中,灵魂即使确实存在的话,也肯定呈现出野生的状态——如同未经修剪的植物。人类却把自己的肉体当做一片沃土,或一座既定的花园,播云洒雨地培植被曲解了的灵魂,这种花注定是结不出果实来的,即使结果的话,也会显得“人性了、太人性了”(尼采的说法),仿佛刻意制造的展览品。更荒诞的是人类还寄希望于所有的花园都拥有统一的园丁——在幕后管理,并将其以神来命名。这其实是人自身无法承担因而推卸了的责任。凡是经过了宗教的工艺处理的灵魂,大多是谦恭而模式化的,缺乏个性,有些甚至带有赝品的痕迹。相反,在无神论者身上,我却可能发现非流水线上生产的浑然天成的灵魂光芒——也许当灵魂处于未知状态,才有鬼斧神工的风景,才有莽莽苍苍的野趣。但愿每个人心中,能保留一小片原始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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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有灵,是一种学说。灵魂的概念被扩大化了,不仅发生在人与神之间,人与人之间,甚至还发生在人与天地万物之间。人与万物皆有感应。灵魂也就反而显得抽象了,失去了它对生命独具的意义。在这一夸大的命题中,人类的想像力被无限地扩张了——达到自身无法收束的地步。当你自以为与万物有心灵感应之时,也就堕入了无知的境地,超常的视力与想像最终铸造出的反而是一个个心灵的盲人。世界其实并非这么一回事。世界比我们的臆想要简单得多,因为它更为无知。神是世界的灵魂——不过是人类单方面的猜测而已。或者说得更诙谐点:人类自古以来即对神患有单相思——这是其无法解析世界的神秘的缘故。对灵魂的信仰,也就成了一把无往而不在的万能钥匙,足以打开世界之门——可惜它打开的只是我们想像中的世界,而非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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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我个人,该对灵魂做出怎样的解释?我以为灵魂只是一种感觉。肉体与灵魂不仅不是对立的,反而是不可割裂的。灵魂不仅不是肉体的核心,反而是其附庸——或者说,只有肉体才能造就出灵魂。只有存在才能产生虚无,产生对存在本身的困惑、感悟与认知。肉体是灵魂的器官,肉体的感觉就是灵魂的感觉——包括错觉。灵魂可以超越肉体而存在,本身就是一大错觉,是由于肉体的不自信而造成的。肉体越不自信,灵魂就越自信,越相信自己才是生命的主宰——终点与起点。实际上这只是感觉的膨胀。人类过于迷恋自己的感觉了,甚至把感觉神化了,导致灵魂的诞生。灵魂其实是一种被神化了的感觉,或者说是肉体的铁砧上锻造出的空气的花朵——一具自以为是真身的影子。在它抵临之前以及离去之后,肉体似乎都带有尸体的性质——因此肉体的意义被大大地贬低了,灵魂却被抬高为肉体的救世主。肉体会腐烂,灵魂却能不朽,因为它是非物质的,是它使生命具有了意义……当这种错觉侵占了真理的地位,灵魂不仅构成所有神话的基础,而且它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神话。其实一旦失去了肉体的羁绊,所谓的灵魂只是空中楼阁——一种必将同时死亡的感觉。在肉体的钟表之外,并没有多余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