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捧出心里的阳光(散文随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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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浦江清生于1904年,江苏松江县人,毕业于东南大学外语系。后受吴宓赏识,到清华做陈寅恪的助手,抗战时期到西南联大。他授课的内容多系文学史,很多文字留下了讲课的心得。他在许多地方像周作人周围的那类人物,和俞平伯、朱自清、吕叔湘、江绍源等人关系不错。在文风上,走的是顾炎武或张岱的路子,古朴深切,善于考订旧迹,熟读野史札记。读他的论文,在看似枯燥里有诸多可玩味的气息。如果得以高寿,他会留下很多著作。可惜上世纪五十年代后多病缠身,1957年就辞世了。他去世后,杨晦、游国恩、吕叔湘等颇为感伤,觉得学界逝去了一个重要人物。后来《浦江清文录》问世,收有《八仙考》《宫蕊夫人宫词考证》《词曲探源》《词的讲解》《评王著〈元词律〉》《论小说》《谈〈京本通俗小说〉》《〈逍遥游〉之话》《评江著〈中国古代旅行之研究〉》《屈原》《屈原生年月日的推算》等文。尤以《八仙考》引人,文笔之好与见解之深,可谓古调独谈。

汪曾祺谈八仙,在资料使用上受到了浦江清的影响无疑。观点也有接近的地方。他说:八仙是反映中国市民的世俗思想的一组很没有道理的仙家。

这八位是杂凑起来的班子。他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张果老是唐玄宗时的,吕洞宾据说是残唐五代时人,曹国舅只能算是宋朝人。他们也不是一个地方的。张果老隐于中条山,吕洞宾好像是山西人,何仙姑则是出荔枝的广东的增城人。他们之中有几位有师承关系,但也很乱。到底是汉钟离度了吕洞宾呢,还是吕洞宾度了汉钟离?是李铁拐度了别人,还是别人度了李铁拐?搞不清楚。他们的事迹也没有多少关联。他们大都是单独行动,组织纪律性是很差的。这八位是怎么弄到一起的呢?最初可能出于俗工的图画……八仙后来被全真教和王重阳教拉进教里成了祖师爷,但他们的言行与道教的教义其实没有多大关系。他们突出的事迹是“度人”。他们度人并无深文大意,不像佛教讲精修,更没有禅宗的顿悟,只是说了些俗得不能再俗的话:看破富贵荣华,不争酒气才气……简单说来,就是抛弃一切难于满足的欲望。另外一方面,他们又都放荡不羁,随随便便。他们不像早先的道家吸取什么赤黄气、饵丹砂。他们多数并非不食人间烟火,有什么吃什么。有一位叫陈莹中的作过一首长短句赠刘跛子(即李铁拐),有句云:“年华,留不住,触处为家。这一轮明月,本自无瑕。随分冬裘夏葛,都不会赤火黄芽。谁知我,春风一拐,谈笑有丹砂。”总之是在克制欲望与满足可能的欲望之间,保持平衡,求得一点心理的稳定。达到这种稳定,就是所谓“自在”。“自在神仙”,此之谓也。这是一种很便宜的、不费劲的庸俗的生活理想。

汪曾祺谈八仙,还显得简单,浦江清则是深切的,考据与思想都有,确有跨俗的气象。《八仙考》云:

此八仙的构成,有好多原因:(一)八仙空泛观念,本存于道家。(二)唐时道观有十二真人图等,为画家所转工,此种神仙图像可移借为俗家祝寿之用,因此演变成此八仙图,至久后亦失去祝寿之意,为俗家厅堂悬画。改为瓷器,则成摆设。其用意与“三星”同,祝主人吉祥长寿之意。(三)剧本起于宴乐,《蟠桃会》等本为应俗家寿宴之用的,神仙戏亦多用以祝寿。其中八仙排场最受欢迎,适合戏剧的组织。(四)此八仙的会合,约略始于宋元之际。(五)此八人的会合并无理由,在绘画方面,犹唐宋道家画《十二真人图》,南宋版画雕四美人,宋元俗画《七仙过关图》的随便组合。戏剧方面,名录颇有出入,也从演变而渐渐固定的。从这样看来,八仙的组成与真的道教关系很浅。只有钟、吕两人有两重人格,一是神仙,二是教主。所以他们一边加入为民俗艺术所采用的神仙集团,一边被全真教推尊为祖师。然则全真教应该只尊钟、吕为祖师了,但后来又容纳另外数仙,而认为别派。此是晚起,显系化于民俗。

大凡对八仙感兴趣的,都是民俗意味浓的人,而且对民俗学有所研究者,能悟出诸多话题来。在这个意义上说,汪曾祺和自己的老师很有接近的地方。不过浦先生毕竟是学者,从他的文章能看出来受到陈寅恪的影响很大,也多少受到王国维的暗示。但文章的写法却是周作人式的古雅。只是他不是像苦雨翁那样小品心态,其考据与作品解析走的是陈寅恪的路子。浦江清的学问没有虚幻的那一套,乾嘉学派的东西是有一些的。在文章的格局上,他比周作人要大气,史学与诗学的因素结为一体。思想上不及周氏深远,多少能看出俞平伯式的韵致。所以,我猜想汪曾祺注意到这位前辈是自然的。

在某种意义上说,浦江清是个有文体意识的人物。他对文言与白话的关系有着独到的理解,是少有的文学史家。他在《词的讲解》中说:

何以中国的文人习用文言而不用他们自己口说的语言创造文学,这一个道理很深,牵涉的范围太广,我们在这里不便深论。要而言之,中国人所创造的文字是意象文字而不是拼音符号(一个民族自己创造的文字,应该是意象文字,借用外族的文字方始不得不改为拼音的方法),所以老早就有脱离语言的倾向。甲骨卜辞的那样简短当然不是商人口语的忠实的记录。这是最早的语文分离的现象,由意象文字的特性而来,毫不足怪。以后这一套意象文字愈造愈多,论理可以作忠实记载语言之用,但记事一派始终抱着简洁的主张,愿意略去语言的渣滓。只有记言的书籍如《尚书》《论语》,中间有纯粹白话的记录。而《诗经》是古代的诗歌总集,诗歌是精练的语言,虽然和口头的说话不同,但《诗经》的全部可以说是语言的文学。所以在先秦典籍里实在已有三种成分,一是文字简洁的记录,二是几种占优势的语言如周语、鲁语的忠实记录,三是诗歌或韵语的记录。古代方言非常复杂,到了秦汉的时代,政治上是统一了,语言不曾统一,当时并没有国语运动作为辅导,只以先秦古籍教育优秀子弟,于是即以先秦典籍的语言作为文人笔下所通用的语言,虽然再大量吸收同时代的语言的质点以造成更丰富的词汇(如汉代赋家的多采楚地的方言),但文言文的局面已经形成,口语文学及方言文学不再兴起。

浦江清对文言与白话的理解,很是透彻。他看到了汉语的意象性,看法颇为有趣:

文言的性质不大好懂。是意象文字的神妙的运用。中国人所单独发展的文言一体,对于真实的语言,始终抱着若即若离的态度。意象文字的排列最早就有脱离语言的倾向,但所谓文学也者要达到高度的表情达意的作用,自然不只是文字的死板的无情的排列如图案画或符号逻辑一样;其集字成句,积句成文,无论在古文,在诗词,都有他们的声调和气势,这种声调和气势是从语言里模仿得来的,提炼出来的。所以文言不单纯接触于目,同时也是接于耳的一种语言,是超越时空的语言。从前的文人都在这种理想的语言里思想。至于一般不识字的民众不懂,那他们是不管的。

这篇文章写于上世纪四十年代,考虑的问题之深不亚于胡适当年的论断。四十年后汪曾祺谈论语言问题,和浦江清多有相似的地方,更有作家的意味,体味很深。只是没有老师的深切周密。所以,汪曾祺在八十年代横空出世,不是空穴来风。他的前辈的卓识,比他要深厚一些,那是自然的了。

民国以后,在白话文里体现出明清笔记风韵的人很多。文人随笔大致有几种写法。一是周作人式的学术小品,一是浦江清那样的随笔式的考据论文。前者有点思想漫步的意味,后者是纯粹的学术文章。汪曾祺是介于两者之间,多的是作家的风采。现代以来的作家在文学的路上走得很远,文体越来越白,似乎少有韵致。浦江清那样的文字,因为太深,读者知之甚少,殊为可惜。倒是汪曾祺把文学意味和古雅的学问运作在一起,影响扩大了。周作人那样的小品要有智慧才行,浦江清的文字是逻辑与诗的,都不好学。汪曾祺得其一点,点染成片,遂成大势。但一面也弱化了思想,不及周氏多致,也无浦氏深厚。他兼得前人的神采,自成一路,中断的传统在此被衔接上了。

周作人、俞平伯、浦江清写文章喜欢引用野史杂记里的东西。浦江清对非正宗的文化颇多兴趣。这是“五四”后文人的新眼光,把内容搞得妙意回旋,而叙述上不失古人的雅态。在许多地方,汪曾祺和这位老师有相似的一面。都喜欢民间的谣俗,对野史杂记颇有心得。浦江清论文里引用的明清文人杂书,汪氏也爱看,经常入眼,且幻化于文中,彼此在趣味上很是接近。“五四”以来,在左翼文化的大潮下,还不断有这样温和博雅的群落的声音存在,就文化生态而言,不能不说是个趣事。旧文人习气过浓是个问题,自恋与自闭也常伴着他们。但没有吸收士的传统的人,文字往往单调也是个问题,古人的超越时空的生命感怀,亦价值不俗。现在回望这些,我们可以总结的东西的确太多了。

原载2009年8月8日

风雪铁人像

李学恒

2001年国庆,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战士——“铁人”王进喜的青铜塑像在大庆油田铁人广场落成,从此,这里立起一道令人景仰的风景。

策马萧萧临风,我走向你,你在新世纪的第一个十月凛然站起。

挺胸飘飘沥雪,我走向你,你在大油田的又一个冬天巍然屹立。

走向你,就是走向中国石油大河源头;

走向你,就是走向华夏民族魂魄福地。

你的头上依然是那顶前进帽——前进,这是你岩浆般的生命凝结的写意;你的身上依然是那件羊皮袄——密密的绒毛尽洒阳光的歌吟,暖了岁寒重重,亮了地层千米。

而在你的目光凝视处,日月正做风雪惜别,聚也依依、散也依依……二穿越风雪,我奔向你——久闻长听,你的呼喊风吹雪打去。

拨开夜色,我奔向你——手拽怀拥,你的召唤飞进心窝里。

谁说你是沉默的铜像——你凝重的神情匆匆的行色,不是当年人拉肩扛的脾气?

谁说你是不语的雕塑——你粗壮的腰身生威的胳膊,不是当年泥浆池里的气力?

有人在说,说了千遍如同不曾言语。

有人在急时喊两句——两句铸成铁人的筋骨,两句就令荒原变幻成世界宝地……三在风雪弥漫中,我靠近你,如同靠近一座神山,肃穆让我阵阵屏息。

在黎明将至时,我仰望你,如同仰望一座大佛,激动让我胸走千蹄。

神山的高大其实是景仰者的感觉——在感觉的天空里,神山直逼云际;大佛的法力其实是信仰者的心律——在心律的起伏中,大佛撼天动地……铁人啊,几代人的追求集于你一身,你怎能不亲人一样让人想你?

铁人啊,几十年的奋斗浓缩成你,你怎能不天神一般在人心耸立?

用日光月光塑你,用真情豪情塑你,十米高的铜身铁人顶天立地,又一座珠穆朗玛改写北方地理……四轻拂风雪,我一遍遍抚摸你的工服——风行大油田二十余年的杠杠棉袄、杠杠棉裤,今日隆冬仍洋溢暖意……这竹简一样的杠杠服,你让我抚摸到的,分明是共和国的一段饥寒过去。

这井架、管线一样的杠杠服,你让我抚摸到的,分明是大荒原的一串辉煌履历。

这瘦骨硬筋一样的杠杠服啊,你让我抚摸到的,分明是老爹老娘那曾经“四两保三餐”的血肉之躯!

时过境迁,我们不再穿这杠杠服了,可你还穿着它站在这里,让我酸酸的心中刮起风、扬起雪,呼啸起四十年前的“大烟泡”,惹人泪眼迷离……五拥抱风雪,拥抱着你,我的泪水,流做你脚下的迎春小溪。

拥抱黎明,拥抱着你,我的向往,曙光一样在天边倔强地升起。

此刻,我想举起你用过的马灯,照天上地下,看会战岁月是否发黄,铁人精神是否还在?

此刻,我想骑上你的破单缸摩托,跑东西南北,看沙漠铁树是否成林,海上钻台是否如鱼?

此刻啊,我想打开你写满真话的笔记本,续甲乙丙丁看心中世界是否大我,眼里泾渭是否交替?

风不停,吹我汗湿项背、飘散发髻。

雪不停,凉我发烫额头、急迫屐履……

原载2009年8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