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捧出心里的阳光(散文随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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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不要恐惧》和《笑着吧,好的》,是阿垅写给儿子的两首诗。前一首写于儿子不到一岁,而他自己则处于“黎明前的黑暗”中。对于失去母亲的幼子,他教孩子要勇敢、不要恐惧,这是最重要的家教。战士父亲是孩子坚实的后盾,他告诉儿子:“你是在我底可靠而平静的怀中/我没有恐惧,我是经过风暴和沙漠来的/因为我没有恐惧;因为你要经过风暴/和沙漠而去。”后一首写于儿子不到两岁,他不愿因为自己人生惨痛而影响下一代,认为“琴应该弹奏着,牡丹应该开放着,笑着吧,好的”。从果实他看到果树的再生,从儿子他看到妻子生命的传承,他为自己消失的笑颜重现在儿子脸上而深深感动。儿子年幼,不能分担阿垅的苦痛,他必须独饮苦酒,同时思考:“下一代,怎样才好?”“果子多甜一些?还是,剑多锋利一些?”“我把我底小剑交给谁?”他这样告诉爱得心痛的儿子:

不屈的父亲底儿子是应该正直的,/不辱的母亲底儿子是应该虔洁的/让我们的白骨铺砌你们底坦道,让我们底//热血浇灌你们底花园/笑着吧,好的,预告你们一代的欢乐,/结算我们一代的冤仇。//笑着吧,铿锵着吧,芬芳着吧/世界不是他们底,不能够是他们底,/而将是你们底,必须是你们底,他们渐渐朽烂,你们勃勃生长/不要为我们哭泣,不要悲啼,雨过了,/天要晴,虹已经显现,太阳正在早晨,/我的孩子!/你底母亲,还有,我,你底父亲,除掉/祝福,没有遗嘱。

以自己的白骨铺砌后人的坦道,“除掉祝福,没有遗嘱”,这是何等深厚、何等无私的父爱啊!阿垅祝福的不光是自己的儿子,还包括整整一代后人。鲁迅先生说:“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阿垅的诗歌印证了先生的说法,他的诗不仅有“一切为了人生和战斗”的情怀,而且充满真善美的人性魅力,这些感情特征在他的诗句中一览无余。

第四辑《悼亡诗》写于妻子刚刚逝去后不久,是灵魂间真挚而深沉的对白。巨大的悲痛使阿垅无法立即“客观化”,心中积累起的感情能量便在《悼亡诗》中淋漓地宣泄出来。几千行的长诗有对妻子的追忆、有对旧社会的谴责、有对自我的审视、有对人生的感悟。真诚的阿垅具有殉情的巨大勇气,但他却没有选择这条路,为了失去母亲的孩子,为了在妻子坟上种植“自己底梅树”,还为了他手上的剑,他要战斗,要“为历史赎罪”。

在上世纪四十年代,阿垅是个极有个性的诗人。他的诗篇富有战斗性、哲理性和情感性,他的诗歌语言明朗而不晦涩,他的诗歌风格严肃而凝重。阿垅在自己的诗论中谈到语言时说:诗是“语言的艺术”,诗人在语言的运用上不是自由的,更不能是随便的,应该把景象的特征(客观)和情调的特征(主观)在诗的意境或诗的感觉里统一起来。他主张以特征的语言去表现特征的事物,反对以“公文式的语言”代替文学语言;也不赞同一般生活语言直接入诗。他认为“最好的诗,是生活语言和诗的语言的高度的统一”,而诗的语言“不是思辨的语言,而是感染的语言”。阿垅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一直是努力这样做的,虽然在战争的环境中他的时间与精力毕竟有限。

阿垅是性情中人,在“七月”诗派里,他是一位重要的代表诗人。他的诗,不论是旧体,还是新体,都不是轻易产生的,而是伴着战斗的生命节奏,透过深刻的生命体验,蘸着或从身上或从心头流出的鲜血生发出来的。他的诗,每字每句、每笔每划,都是以生命为墨书写出来的。阿垅离世四十年,但他同时仍然活着。他不仅活在朋友们的心里,而且首先活在他的诗篇里、散文里,以及一大摞尚未发表的原稿里。相信通过这本《诗文集》的出版,他还将活在后代的赏识和记忆里。

注:本文题目借自阿垅的《沁园春》(1947)。

原载2009年9月3日

新中国十年我十岁

叶广芩

新中国十年我十岁,这是五十年前的话了,转瞬已是六十,人生的路已经走了大半,共和国却依旧年轻。

六个十年,每一个十年都有说不尽的故事,每一个十年都有难以忘却的瞬间。作为一个普通北京市民的孩子,我是随着解放军入城的脚步而来的。1957年上小学二年级,加入了少先队,那时候入队要写申请书,少年的我崇尚英雄,就把话说得很壮烈、很辉煌,在作业本撕下的一张纸上用铅笔重重地写了“要为解放全人类而努力奋斗”,自己对申请书很满意也为能写出这样的话而激动,具体表现是把半条胡同扫得干干净净,那是出自真心。既然承诺了就得努力,收班费、安排扫除、帮助军属、排演“六一”节目,走路都是一路小跑,街坊跟我母亲说:“你们家这孩子将来是当干部的料。”可惜到后来我并没当干部,当了作家。

小学时唱的最多的歌是《少年先锋队队歌》,歌词是郭沫若写的: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

团结起来继承我们的父兄,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

在星星火炬的旗帜下,这首歌每每唱起来都心潮彭湃,感到自己和国家紧紧地连在了一起,和周围的小伙伴们紧紧地连在了一起。后来队歌改成了《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是电影《英雄小八路》里的主题歌,因为是合唱团成员,我也参加了这首歌曲的演唱,唱的是低声部,高低音合在一起是很好听的,雄壮而有力,这成为了我最喜欢的一首歌。前年跟几个小字辈去唱卡拉OK,我不习惯听他们那些沉吟的自恋之歌,让其中一个跟我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他唱高音我唱低音。谁想他竟然张不开嘴,结果只有我一个低声部在唱,小字辈说我是“跑调”,只恨他们少见多怪!

十岁的时候活得很充实,超英赶美,为1070万吨钢而奋斗。内心的豪情高过万丈,凡是与铁有关的物件都捐到学校了,三年级的小孩子谁也不甘落后。记得有个同学,把他妈妈的剪刀捐了,他妈妈找到学校,说是正手使的东西……那神情尴尬极了,像犯了错误,把我那位同学搞得很没面子。老师领着我们到东直门城楼上去捡废铁。我捡了一个长满铁锈的圆头大钉子,足有一两重,老师说许是明朝的物件,我很自豪地把“明朝”扔进筐里。“明朝”后来和许多铁一起变做了一个模样甚不清爽的金属疙瘩,老师拿着让我们看。看着铁疙瘩,我总是想着“明朝”,一直到今天也没有忘记。

十岁时,我们忙,家长们更忙,忙着向国庆十周年献礼。北京的建筑行业首当其冲,最有名的是十大建筑,人民大会堂、历史博物馆、军事博物馆、北京火车站、民族文化宫、农业展览馆等等,这些工程牵动着北京人的心,也牵着我的心。我住在东城,离得最近的要数农展馆了,星期天和几个同学相约了去看建设中的农展馆。没钱坐车,全是步行,早晨出发,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了。一天没吃饭,一天没喝水,尽管疲惫却很兴奋。第二天一到班上,我们几个简直成了英雄。大家围着我们问长问短,要知道那个时候是没有电视的,报纸也不是谁都能看到……农展馆是重要的,但我们更瞩目的是人民大会堂!那座建设中的神圣殿堂在我们的心中有着崇高的位置,是任何建筑都不能替代的。能进入人民大会堂不但是我们、也是全国人民每一个人的心愿。

北京的孩子是得天独厚的,这个愿望没过多久就实现了。新中国十周年,也是少先队建队十周年,站在高高的穹顶下,我望着头顶的大五角星,怀疑自己的幸运,竟然不相信这就是真的!我至今还能背诵少先队建队十周年的朗诵词:

十年,幼苗长成大树,

小河变成巨流,

……

建国十年我十岁啊,

我和祖国一同成长!

……

那是十岁生命一个刻骨铭心的记忆,而后过去了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到今天回想起“要为解放全人类而努力奋斗”的话语,非但不感到空泛,反而更感到了内涵的深远厚重,人类的解放是身与心的舒展与放飞,包括别人也包括自己,为此努力奋斗是值得的,特别是一个作家。

十年……六十年,每一个脚印都踏在了共和国的脉搏上。

原载2009年9月3日

“这热血,这泪水”

——读郑玲诗篇《正在读你》

树才

《正在读你》,作为一首诗的题目,多少有点冒险。“正在……”(后面一般都跟着一个动词),按语法中的时态,是正在进行时。一个正在做的动作,一件正在发生的事情,就像一种正在状态中的感觉,或者一种正在体验着的体验……要描述它们,是极其困难的,要抓住它们,那几乎不可能。然而,郑玲正是一位勇于冒险的诗人。她敢于挖掘这样的题材,敢于写这样的诗:《正在读你》。当然,这个诗题也隐含了一种邀请:是的,现在轮到我“正在读你”。它能一下子把“我”(每一个读者)拽进这首诗里!读者读一首诗时,“我”是主体,“诗”是对象,因为读者明白:“我”正在读别人写的一首诗。但当读者读到《正在读你》时,作者写作的情境一下子变幻、转换成了读者阅读的情境:作者的诗题所写,正被读者化为“行动”。这是很巧妙的安排。我不认为这是作者有意为之,但我更不相信作者对这一点无所察觉。因为作者正是自己诗作的第一个读者。读自己写的《正在读你》时,作者一定察觉到了这一点。这里有一种角色转换:作者的“我”和读者的“我”,在写《正在读你》和读《正在读你》时,已经融为同一个“我”。是的,是“我”,而不是别人。写诗时,“我”是作者,是诗人自己;读诗时,“我”转眼间变成了读者,每一个读者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