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头二句:“我正在读你/因为我也有个长夜”。“我正在读你”,这是一个简明的叙述句。谁都读得懂。然而,这个“你”,究竟是谁?诗人并不言明。“读你”,何其难!也许诗人“正在读”的仅仅是一首诗、一本书或一封信,但诗人偏偏强调是“读你”。“你”,无疑是一个人,一个生命,一个与作者瓜葛很深的人!一个生命该有多么丰富、复杂!谁敢说完全读懂了“一个人”呢?其实,没有比“一个人”更难读懂的对象了。所以,这句诗中,作者的用力之处,正是“读你”这两个字。不管读什么,都是在“读你”,都是为了读懂“你”。“读你”,这么简单、常用的一个词,在诗人笔下获得了非凡的分量。此外,这句诗的主语“我”也是赫然凸现。因为不是别人,正是“我”在读你。这是一首主体之诗,“我”的行动、感觉、回忆、判断……直到欢呼,是全诗的主线;但同时,这又是一首关系之诗,诗的时间、空间、场景、默契……直到同情,都是在“我”和“你”之间展开的。“我正在读你”,第一句诗就这样定下了全诗的基调。“因为我也有个长夜”,乍一看是对上一句诗的解释,但实际上这是一个虚拟式的解释,诗人主要是为了写出“关系”,一种时空的对应关系。“我也有个长夜”,“也”字暗示出我的“长夜”与你的“长夜”之间的关系:我用这个“长夜”来“读你”。这样写,非常亲切。关于“你”,尽管诗人至此还未着一字,但读者心中已隐约感知,这个“你”非同寻常,不光是一个可见的生命交往对象,更是一个无形的精神对话者。接下来二句:“读你如坐春风/去赴酒神的节日”,跨行的处理很巧妙,修辞上堪称妙用。这得益于诗人对语言的敏感。学是学不来的,教也教不出去。“读你如坐春风”,诗人在长夜里读着什么,感觉是“如坐春风”,春风乃释怀之物,可见所读之物多么让诗人喜悦!但这句诗也可以同下一句连起来读,坐着“春风”(春风才是真正的快车啊),干什么去呢?“去赴酒神的节日”。为了描绘内心的狂喜,诗人的想象力完全飞翔起来,于是她顺势又写出了两个妙句:“连狂欢的虎豹都拉着载酒的车子/你可以想象得到我的陶醉”。“连……都……”这种句式隐含着一个巨大的惊叹号!虎豹何其凶猛,人们一说起来就会心生害怕,但诗人居然让它们也来分享她内心正在体验的狂欢——诗人狂欢,所以虎豹狂欢!“拉着载酒的车子”,是啊,节日怎么能没有酒呢?让虎豹来拉吧!这样速度更快。诗人奇异的想象,也像虎豹的彩纹一样斑斓!读到这里,我们岂止“想象得到”诗人内心的“陶醉”,我们也已经踏上“赴酒神的节日”之路,我们也已经同诗人一起同饮、同乐、同醉了!《正在读你》的第一节,堪称神来之笔。这就叫先声夺人,一亮相就身手非凡,足以攫住读者的心:多么令人陶醉的夜读,多么感染人心的狂喜!
第二节头二句:“人家说书上印的/并非你真实的名字”,写得明明白白,意义不言自明。进入第二节,诗人开始把“你”细节化了。诗人对“你”,其实再了解不过!读者从这二句,对“夜读”的内容了解得更多一些了:也许诗人“正在读”的是一本书。“并非你真实的名字”?也许是笔名。这两句诗里,调子是口语的,口吻是亲切的。“人家说”,跟说话似的,跟唠家常似的,透着一种特别的不在乎,但也可能只是诗人的个人说话语调。接下来两句:“管你是谁被诗选中的人/决不会为流行时尚精选一副面具”,继续并巩固了这种口吻,但意思上有一个转折。人家归人家,“我”是“我”!真正了解“你”的,不是“人家”,而是“我”!而且,我知道,你是“被诗选中的人”。可见,诗人的对话者也是一位诗人。是诗人,就“决不会为流行时尚精选一副面具”。“面具”的作用是躲藏,是不露“真实”。但诗人一口咬定:不管书上印的你是什么名字,有一点“我”是肯定的,“你”是“被诗选中的人”。这是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本质上的认定。下面四句诗应该连起来读:“我看见的只是个出远门的/把孤村情结/拴系于月光下的故园/闯入世界之都热恋且冷战”。注意,诗人在诗句排列上是有讲究的。这是对节奏的敏感,也是对视觉图式的敏感。“我看见的只是个出远门的”,一个坚定的判断句,“出远门的”,透露出“你”在遥远处,这个句式仍保留着口语的调子,但下面三句倏忽转入古雅,但古雅的用词遮不住风趣的口吻:“孤村情结”、“拴系于”、“世界之都”、“热恋且冷战”……诗人通过“我”的视角来揭示“你”的生命历程。在一个人的生命中,童年和故乡常常是决定性的。“孤村”,点出“你”是起飞于一畴,但不管飞得多远,“孤村”仍牵动着游子的心,以致酿成“情结”;“月光下的故园”,象征着一切往昔的美好;“世界之都”是“闯入”的,表明“你”的漂泊之艰难;“热恋且冷战”,并置却反义,很有概括力,也很风趣,诗人化用了“冷战”这个更多地用在国际政治关系范畴的词汇:情感的“热恋”和“冷战”,“你”都经历了!
第三节是对第二节的继续,既是拓宽,也是纵深。头二句:“爱与恨悔与悟/耻辱与缺失都暴君般将你奴役”,爱与恨是一对,悔与悟是一对,耻辱与缺失又是一对,这三对矛盾生生夹住“你”的生存,把“你”置于巨大的困厄之境,诗人用“暴君般将你奴役”这个比喻来写这种困厄。那么,“你”如何反应呢?这引出下面四句:“你挣扎你奋斗甚至逆来顺受/把自己变成蛹让痛苦层层包裹/咬破了茧才开始飞翔/人家以为你天生就有翅膀”。诗人把逆境中的“你”比喻为“蛹”,然后沿着比喻打开的缺口,一层一层深入进去,让“你”最终冲破“层层”痛苦,像“蛹”破茧一样“飞翔”起来,然后又回到上一节的亲切口吻:“人家以为你天生就有翅膀”。谁能天生就有翅膀呢?人毕竟不是天使。人们渴望“翅膀”,因为人们想飞翔,因为飞翔即自由。诗人通过“你”让读者明白:“翅膀”恰恰是在痛苦中历练出来的!“飞翔”依托的是内心那永不屈服的理想!优秀诗人在使用比喻时,常能抓住关键之点,然后扩展开来,深入下去,由点及面,从表入里……把比喻的“关系空间”的张力全部释放出来。接下来二句:“其实是你明白/不管天翻天覆人总得要生活”,语气沉重,但又为“你”感到欣慰。“人总得要生活”,朴朴素素的一句话,平常我们也许从哪位老人嘴里听到过,诗人把它嵌在这里,可谓接榫合缝,恰到好处。读者不难读出,这也正是诗人自己发自肺腑的感叹。生活,是啊,什么理由都不能让人放弃生活。生活是诗人必须无条件去面对的。生,活。生命渴望活出活生生,因为活生生的一切才是诗,才会闪耀诗性的光,无论是苦难之光,还是狂欢之光。顺着这个语势,诗人写得更辽阔了:“你也明白/胜利不属于个人/胜利属于时间”,“也”字把这几句咬得紧紧。“胜利不属于个人/胜利属于时间”,前一句否定式命题,后一句肯定式命题。但时间是什么?时间是谁?时间不是物,也不是人。时间是生命所系,是人一分一秒地度过生命的参照系。可见,胜利也不属于时间,因为时间是有中之无,是形而上。但诗人借此表达了一种信念,一种胜负观可以被超越的哲思。在时间的天平上,胜负不值得计较。抗争即胜利,不屈即胜利。这一节的最后三句令人击节赞叹:“夕阳的流苏何其绚丽/谁能抓住她飞逝的披肩/低下头来长跪在无限面前”。这样的诗句有一种辉煌的色彩,不仅因为想象的绚丽,更是由于气概的轩昂!“夕阳”之辉煌,比之于“流苏”,这转瞬即逝的绚丽,正是“她飞逝的披肩”!这里,女性的“她”,使比喻更具“美感”。正是因为时间中的一切都随时间而去,诗人除了以生命为赌注去亲身体验生命,也别无它法!所以,悟到了这一点,“你”和“我”一样,我们惟有“低下头来”,惟有沉默,惟有“长跪在无限面前”。“无限”,正是与时间相对应的空间。这三句诗写得极其辽阔,饱含悲壮之气。它们是全诗的顶峰,制高点。
第四节勾勒出“你”与“诗”的命定关系:“从苦闷的怀疑中/你找到了神的恩宠/缪斯赠你一支魔笔/你为叹息留下真正的叹息/把叹息化为颂歌/让人类的心灵怡然共处”。这几句诗的亮点是“你为叹息留下真正的叹息”,两次“叹息”,也是两种“叹息”,前者如果是来自一个人喉咙的“唉”的一声,是可听见的肉身的声音,那后者就是来自一个人精神的无声之声,是升华之声,是沉默之声,是文字之声,总之,是诗的声音:“真正的叹息”!能“留下”来的叹息,必是诗篇,因为诗篇才能不朽。从这一节诗中,我们可以听到诗人对“你”的赞赏。不管曾经多么怀疑、多么苦闷,“你”最终得到“神的恩宠”,并且凭着“缪斯赠你”的“一支魔笔”,写出了真正的诗篇——“留下真正的叹息”。
最后一节诗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的话语更加直接,内心的激动不可遏制地冲向全诗结尾的那个标点符号:惊叹号!“因此同情在我们身上/融入血液、目光和手势/我一眼便认出/你就是沙枣树下的那个小弟弟/里尔克的眼睛上帝的儿童/正在地上画一些秘密通道/并琢磨该从哪里走出迷宫/我的梦已飞回那个蓝润的夏暮/为你最初的沉思欢呼!”一种欢呼的诗情,欢快地奔流在这些诗句之间。我认为,这节诗中最有分量的一个词是“同情”!“同情”这个词在一首诗中竟能爆发出如此深刻、感人的力量!不是别的,比如友谊(当然有友谊),比如感情(当然有感情),而是“同情”!诗人在“同情”之际,已经不分“你”“我”,所以她写:“同情在我们身上/融入血液、目光和手势”,诗句中第一次出现了“我们”,而不是“我”或“你”。这是怎样的一种“融入”!是一颗心遥远地紧挨着另一颗心!“血液、目光和手势”:一个人身上最鲜活、最动人、最可贵的部分!当然,在这里,“血液”不光是血液本身,还是精神的气血,“目光”不光是目光本身,还是心灵的遇合,“手势”也不光是手势本身,还是无声的默契!正因为“我”与“你”被这样的一种“同情”(生命之间最纯粹、最高贵的那种互相辨认)连通着,“我”才能“一眼便认出”“你”!“你”是“沙枣树下的那个小弟弟”,诗人不由得联想到诗人“里尔克的眼睛”,甚至“上帝的儿童”!一些细节也刻画得非常动人:“你”“正在地上画一些秘密通道/并琢磨该从哪里走出迷宫”。那该是多么遥远又遥远的记忆往事啊!那又是多么如在眼前的活灵活现啊:“那个蓝润的夏暮”!是的,诗人没有理由不“欢呼”:“为你最初的沉思欢呼”!作为读者,我也要为郑玲这首亲切、深刻的大气之作《正在读你》欢呼!
最近,我通读了郑玲的诗集《过自己的独木桥》。我认定她是一位饱满着“热血”的诗人,一位浸透过“泪水”的诗人!是“热血”造就了她的激昂生命,是“泪水”使她侠骨柔肠!这样性情率真、童心如初的诗人,让我感到人的美好、诗的伟大。
原载2009年10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