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三)
迁徙
叶多多
眼前的这个小村庄叫南栅,两百多年前开始落脚在芒黎山上。那时候,这里曾经是澜沧江下游森林植被最好的地区之一,成群的亚洲野象在里面游荡,虎豹出没,飞禽繁衍,对于曾经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拉祜族来说,自然也是一片难得的乐土。如今,十年九灾却成了这片山地最主要的特征,就连村中最年长的巫师也不明白为什么祖先们万里迁徙选中的风水宝地竟会出现如此险情。如果仔细观察一下不难发现,芒黎山自然环境的险恶之处在于森林植被已经完全丧失殆尽,举目之处,皆为一片赤红的土壤。不仅作物生长艰难,人畜饮水也是个大问题。村口的那条山箐是全村的水源地,如果天不下雨,山箐断流就只能到更远的地方去背,背一次水常常需要半天时间,年轻的姑娘清晨出门背水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
南栅村没有小学校,孩子们上学要走一个多小时到另外一个山村,那里地势稍微平坦一些,是周边五六个村庄中惟一适合建盖学校的地方。雨季上学的途中,遭遇洪水是常有的事,有一次放学的路上,暴雨突然不期而至,山箐里的水眨眼暴涨起来,洪水冲刷下来的大量石块和泥沙很快阻塞了河道,漫上孩子们正在行走的小路,路埂马上塌陷下去半边,两个孩子被洪水卷走,一个孩子被翻滚的石块砸断了小腿,由于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治疗而成了瘸子。
我在南栅见到这个女孩的时候,她对我的到来并没有表示出多大的兴趣,依然安静地帮母亲剥着苞谷,母女俩都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小村的灾难年年发生,上面的、媒体的人都来过了,问题并没有从根本上得到解决,危险和灾难依然如影相随。对于外面的人,她们见得已经不少了。
夏天是如此的危险,冬天也并不轻松。虽然这里地处亚热带,但两千多米的海拔使这个山村充满寒冷,冬季作物生长异常缓慢,甚至成熟不了。就拿冬荞麦来说,一般十月播种,次年三月份才能收获。全村九户人家,竟没有一户基本口粮够吃,缺粮一个月的有五户,缺两个月的有两户,另外的两户缺粮达三个月以上。村民扎莫一家五口人,夫妻俩有两个孩子,外加一个老人,所有的财产就是一张床、一条破棉絮、一床毯子、地上两件蓑衣、一口铁锅、三个大碗、三个小碗。扎莫穿一身草绿色仿军服、一双胶底解放鞋,她的妻子穿一件已经旧得看不出颜色的衣服,裤子补了又补。这个女人对我说,大集体的时候,他们村编入平坝区同汉族一个大队,有一些水田,粮食基本够吃;包产到户以后,南栅村的土地又被重新分回山上,从此,年年缺粮,经常吃了上顿无下顿。
木柴是这里惟一的燃料。村子周围早已没有了树林,甚至灌木丛也不多,每一根木柴都需要穿越陡峭的山间小路,从几公里,甚至十几公里的地方靠人工背来,这项繁重的劳动大都由妇女承担。冬季的寒冷使村民的生活不得不消耗大量木柴,木柴的紧缺又使他们必须十分节约。节约到什么程度呢?每天只生一次火,下一顿就吃冷饭,晚上全家祖孙几代共居一室,围火塘的余热而卧,长辈睡在最靠近火塘的地方,依次是孩子以及他们的父母。有的家庭晚上还把幼小的牲畜也放在室内和人挤在一起,以免冻死。建筑材料的紧缺还使这里的房屋大都只是一些由木料制造出来的空间,山风穿隙而过,温暖和舒适显得可望而不可即。
这里再有一大难题就是交通问题。南栅村在芒黎山的高处,从山脚到村里九公里的路程全靠一条通天的小路,而到另一座山脚下的乡政府,则要经过十八道脚步杆,即在同一条河上要经过十八次。冬天河水干涸,人畜都可以从中穿过,雨季河水暴涨,去乡政府一趟都成了要冒生命危险的事情。早在多年前乡里修公路的时候,南栅村民举家出动参与修路,公路开通,望着汽车一辆接一辆从山脚下绝尘而去,他们绝望地明白,这一天他们永远也等不来了。事实也确实如此,看看那些散落于山中的小村子就会明白,芒黎山的险恶和贫瘠决定了这里不可能修公路。即使是走遍整座芒黎山也找不到一座百户以上聚居的寨子,大都是几户、十几户、最多是二十几户散居于山坡和山顶,为的是利用那些有限的可耕种土地。山地人口逐年增加,土地的承受能力达到了极限,为了果腹,人们不得不往更高更陡的山坡上开荒种地。
年初,有好消息传来,政府实施安居工程,南栅村和周围几个同样面临困境的村庄今年有望搬迁到另一座有着更为广阔土地的山上去,搬迁的新址我随村民去看过,虽然也不过是几座小山包,但地势明显缓和得多,这不仅让修路成为了可能,泥石流的危害也似乎降到了最低。但明显的不足是这里依然缺少水源,靠天吃饭依然是不可避免的,且有的耕地太远,耕种季节背着行李、干粮离家十天半月也是必须的,收获呢?当然也只能长距离人抬肩扛了。
自古以来,山地民族都是靠迁徙来解决由于人口增加导致的生存空间狭小和生态环境恶化的问题,如今早已实行定耕定居,政区归属明确划分,这无疑是一大进步,可同样延续了几千年的单一粗放的农耕经济却越来越显现出不可避免的脆弱:有限的土地不可能养活越来越多的人。
原载2009年3月7日
女性的节日
葛水平
女人的缘分在广众的男人之中,是河塘里鱼儿探头探脑跃出水面的风情。
我最早的启蒙读物是《聊斋》,我知道了人与狐之间的那种细腻的缘。便有了书生一系列故事,一系列入境的走势:“妾身与君缘尽于今夜矣!”也就常常滞留在书中,因暂时的柔情林林总总地感怀:做女人真好。深蕴于内的柔情,形之于外的美艳,一半为狐,一半为人,不染一丁点儿世俗的烦恼。这世界,这书本,这广大的凡间,一切的一切因女人活起来了。
女人的“三八”年龄加起来是二十四岁,这个含苞待放的年龄,我想起我的二十四岁的婶婶。记得那一年春上,祖父牵驴出山跳马。腊月里驴生驴骡。叫驴跳马,牝马所生为马骡,儿马跳驴,牝驴所生为驴骡。老驴体弱无乳,祖父要祖母去和婶婶说,要她给小驹一口奶吃。月子里丧子的婶婶羞红了脸走进祖父的窑洞,祖父避羞走出自己的窑洞,婶婶解了衣扣,探乳相赠,小驹恍然惊惧退缩跌落在地上。祖母很是无奈地叫了叔叔来,叔叔后生气盛,从老驴身上揪下一把驴毛来,缠在婶婶乳头上。婶婶缓缓地躺在小驹身边,小驹平平地、极力地伸过嘴去,时是黄昏,可以清晰地听到小驹吸乳之声,那是生命繁衍的本源之声。年轻的婶婶,肌肤透亮,在黄昏的天青中流溢出丝绸的光泽。婶婶有泪流下,那是失子的疼痛中艰难赎回的幸福。多少日子,她就这样在悲伤的边缘上喂养了小驹。生命的等级超越了,那苍苍深山中血脉里流淌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伦理道德——款款情深啊。
“三八”妇女节,对于乡间的女人,它只是即将到来的、并且很快就过去了的一个普通日子,这个普通的日子里的她们,从自己的出生地,走进一个她爱上的男人的家里,为这个家撑持门面,上孝公婆、下顾小叔,种地、割草、养猪、为儿女缝补浆洗,如花的年华,很快就变成如草的蓬头了。支撑她们的每一个明天不过就是有朝一日,家庭富裕,子女能上了好学堂。她们的思维方式已经倾向于将自己生命的意义与这个家等同了,付出就是一切,生命在付出中存在和延伸,付出的一切因家族的兴旺而幸福、而开怀。这个节日对她们更见平常。
但是,这个节日,毕竟告诉了我们性别在这个节日的幸福缘分。
我的缘分是女子的缘分,这不容更改。我的快乐是写作的快乐,也不容更改。
不是所有的快乐都是幸福的。我的“缘分和快乐”,让我养成了蛰居小屋、懒于外出的习惯,有时候俯伏于书卷和电脑,有时语默双亡,有时候没有天光的明晦转暗,有时几乎忘了时间的无声流过。当我笑对阳光,露出我灿烂的容貌时,我明白了,人类理想生活的最高境界是产生幸福的笑脸。我的笑脸说明:我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已经遗弃了寂寞和悲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