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捧出心里的阳光(散文随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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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五辑(一)

异域奇葩

超越的自由是辽阔的

宝音贺希格

认识蒙古国诗人巴·拉哈巴苏荣二十多年,结识译者哈森亦有四五年。读原文、读译文,诗的魔力带给我的延伸,难以用具体的时间来计算。诗是无尽的,翻译会使它更加延伸。

西里尔蒙古文是横排文字,与汉字一样“摇着头”读,而传统蒙古文,是“点着头”读——据我所知,后者是世界上惟一的竖写体文字。“摇头”和“点头”,是截然不同的动作语言。但难能可贵的是在这语言转换的过程中它们却书写了一个加号(+)。从这点来说,原诗与译诗的加法组合是一件庆幸的事情。

先由西里尔蒙古文转写成传统蒙古文,再由传统蒙古文翻译成汉语——正是这些诗歌产生的经纬。译者在两年多的时间里,不时地往返于三种文字之间,徘徊于可译与不可译之间,寻找着能够将诗歌逆向还原的最大可能性。她企图探索更多语言的缝隙,在微妙中倾听不同语言文化的不同声音,无限地接近那“磨尽自己/终归锋利对方的/青色磨刀石的碎块”(《我》)。

诗人巴·拉哈巴苏荣是生于草原的乌兰巴托人,又是生活于乌兰巴托的草原人。乌兰巴托这座城市对蒙古草原来说,只是一个小小的顿号。她既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是延伸中的一次瞬息停顿。那里的冬天寒冷而漫长,夏天短暂且昼夜温差悬殊。诗人生存于两极如此和谐而矛盾的所在。这里的暗示对诗人而言,似乎是天经地义的启发。大自然的身体对“天和地的孩子”(《我》)是如此反应敏感:“妈妈临产的呻吟中/百花花瓣飘然落地/我降生的啼哭中/千种花蕾欣然绽放”(《我》)。“飘然落地”和“欣然绽放”是诗人对自然之美在两极之间的感恩和顿悟。

追寻诗人的思绪,我们发现,诗人灵魂驰骋于自然的两极之间,更遨游于时空的两极之外,他示范着用诗歌语言超越那些看似无法逾越或者“水火不容”的对立,甚至打乱它们本来的位置或意义,使之重新组合。在诗的语言中流淌或崩裂出深沉而辩证的思考。

生与死、有与无、寂静与喧哗、黑与白、上与下、取与舍、领与襟、高与低、开端与结束、有限与无限……这些意象贯穿于他的诗中,自始至终、自终至始,永不休止。在诗人的世界里它们相互矛盾,相互转换,又相互补充,完美地融为一体。“大声讲出真话时/听到假/大声说出假话时/听见真”(《大声讲出真话时》)。“花丛中我曾遗忘石头/现在想想才明白/原来石头柔软,花朵坚硬”(《无题组诗》)。真与假、坚硬与柔软的相互转换,使阅读更加愉快而参悟,那是诗意与哲理共鸣的一瞬。

“虽然离太阳近/山峰却寒冷/虽然距太阳远/山麓却温暖”(《山麓和山峰》)。寒冷与温暖、远和近,构成两极,却各自独立。同样,在《冷泉》中:“整日吮吸着太阳/却是刺牙的/冷/整夜漂洗着月亮/却是漆漆的/黑……不因雨水而暴洪/不因阳光而枯竭”,也出现类似的两极。可在这些诗句里,两极由于各自独立而使它们紧张的关系顿然消失。

“花朵延伸/直到石头……身体延伸/直到死、我延伸/直到无”(《延伸之诗》)。在这首经典的诗作中,“延伸”成为线索,而“延伸”的前后两极耐人寻味。诗人在《以自己的方式》中写道:“……只有进入棺材时/我以‘别人的’的方式。”由此可见,延伸是一种“以自己的方式”活着,直至“死”乃至“无”的过程……但他同时又意识到:“死而生/生而死的/轮回无尽”(《无尽的诗》),“死亡即是开始”,于是,两极在无限轮回中产生新的意义。

罗兰·巴特曾说:“两项的矛盾通过发现第三项而消失。”诗人巴·拉哈巴苏荣的诗这样写道:“无论在黑暗/还是在光明/乌鸦/是看得见的黑”(《黑暗》)。如果,黑暗中也能够看得到“黑”,我想,那是“第三项”的某种线索。诗人巴·拉哈巴苏荣擅长给众多静止的两极关系建立独特而美丽的联系方式,意在对它们的超越。

超越的自由是辽阔的。

原载2009年2月7日

蒙古国诗人巴·拉哈巴苏荣和他的诗歌

哈森/译介

巴·拉哈巴苏荣,男,蒙古国当代诗人,1945年11月25日出生于蒙古国中央省温株勒苏木。1962年开始写作,诗歌处女作为《秋月》。1974年至1977年间在莫斯科电影艺术学院编剧班学习。1989年荣获蒙古国作家协会奖。1989年至1992年间为蒙古国作协主席。1992年至1996年在蒙古国大呼拉尔任议员。1996年开始任蒙古国木偶剧院院长、艺术编导。1990年荣获蒙古国国家功勋奖。1992年荣获美国国际大学博士学位。1997年荣获“蒙古国文化杰出功勋奖”。2003年荣获“蒙古国人民作家”称号。2007年世界诗歌大会上获得了世界文学与文化协会颁发的“杰出诗人”奖。1985年至1992年间,多次参加蒙古国每年一度的《水晶杯》诗歌大赛,夺冠三回。

作品有《巴·拉哈巴苏荣抒情诗选》等七本诗集、歌剧作品六部、电影作品五部、儿童剧作品三十六部、舞剧作品五部、四十余首歌词。他的作品富有诗的动感、哲理的质感,语句、修辞极为考究。他的诗歌被译为多国多种文字,在俄罗斯、保加利亚、荷兰、美国、日本、意大利、中国、阿拉伯等国家和地区广为流传。

下面推介的诗歌表现了诗人对生命的哲思与礼赞、对爱情的理解与讴歌、对真理的思索与追求、对母爱的感恩与传颂,是他诗歌的代表性经典之作。

[蒙古国]巴·拉哈巴苏荣

妈妈临产的呻吟中

百花花瓣飘然落地

我降生的啼哭中

千种花蕾欣然绽放。

世界不曾因我的降生

增添分量

但我无疑是一个加数

我是

天与地的孩子

回忆与明天的链条

歌声与泪水的河床

生死间的存在

光和影的整体

磨尽自己

终归锋利对方的

青色磨刀石的碎块

我是

原地循环的昼夜

围绕太阳旋转的

大地君主

怀抱我而裂开的大地伤口

被太阳金丝缝合的时候

我是减数。

1979年

红颜

你降临的声音惊动山梁的

那日晨阳

消融在你的脸颊

我的红颜佳人

太阳是否从你的左脸升起

辗转到你的右脸降落

你那安详的眼神实在迷人

长长的睫毛犹如美丽的黑斑蝴蝶

在罪恶的牙齿未及的苹果上忽闪。

每当凝视你的脸

眼睛会升温。

每当远离你

梦里都是你。

你绯红的脸颊真美丽

被我内心飞出的歌声

陶醉的褐斑小鹿

已迷失在心灵的浓雾中。

你已拥有相携一生的伴侣

不能在你脸颊的红韵中,

不能与之相伴人生又如何!

即使在世事苍茫中擦肩而过

即使此生不再相遇

只要能在梦中相见就足矣!

1980年

安魂曲

——献给慈母

我采集了鲜花

想铺在

您雪白的脚踝下

我从使您心情舒畅的绿野上

赐万物以清爽的云影下

我不在时也能听到我歌声的

纵情流淌的溪水边

采集了鲜花。

我流着泪

采集了花朵

采集了悲戚之泪水

滴落的

每一朵花。

想要给您铺开鲜花

莫说一个夏季的花朵啊

一个世纪的花朵也不够。

我美丽的额吉啊

鬓角还无一丝白发的母亲!

我哭您

消逝在

尘世的真与永恒的

夜晚之间。

我哭您

消失在

星星飞逝的

死亡风暴中。

我欣慰

您融入了千万种植物的根

迎着朝阳生长。

我欣慰

您化作静静的黎明纤尘不染的启明星

闪烁在所有起始之前。

额吉啊

您是诀别的化石之音

您是冷凝的乳汁之热

额吉啊

我是您生命的延续。

1971年

原载2009年2月7日

她们一生为女性自由而写作

许丽菁

第二性

亚里士多德说,女性之为女性是由于某种优良品质的缺乏。毕达哥拉斯也认为,世上善的法则创造了秩序、光明和男人,而恶的法则创造了混乱、黑暗和女人。所以叔本华告诉我们:女性是第二性的,第二性即女人在任何方面都次于男性,若对她们表示崇敬是极端荒谬的。

作为一个智性女人,弗吉妮亚·伍尔芙当然不愿意接受这种第二性的地位,尤其厌恶她母亲所扮演的“房中天使”一类的女性,羞怯、纯洁、优雅,这一直困扰着她的创作,让她懊恼愤怒,但她自己总是不知不觉又扮演着“房中天使”的角色。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她这样描述同时代的女性:“她对婚姻的顾虑影响着她的言语、思想和行为。”这种女性甘愿做第二性,并把对抗看做是愚蠢的错误,这是一群被父权规范所造就出的女性。波伏娃发现男人所谓的“女性气质”是轻浮、幼稚、软弱和无责任感,会烹饪、缝纫和持家,以及懂得怎样保养容貌,怎样显得端庄,这其实和伍尔芙所言的“房中天使”并无二致。而相反的气质,譬如过分的有胆量,过分有文化知识,过分有个性,或者过分聪明都会把男人吓跑。

波伏娃的《名士风流》中的安娜,虽不是典型的“房中天使”,却也是一位传统的知识女性,她是一位出色的精神分析大夫,一直在职业和家庭的正常轨道上习惯地运行。她比较少自我意识和冒险性,主要是在丈夫的活动框架内工作。不过在战后时期,安娜身上产生了与原来完全反向的自我个性的觉醒,婚外情几乎使她滑出原来的生活轨道与心理轨道。而另一个既无事业又无独立经济能力的恋爱中的女人波尔,最终还是囿于传统把整个生活献给了爱情,她在否定他人自由的同时,也使得自己失去了重心,最终导致精神崩溃。在波伏娃那里,想要自己自由也就是想要他人自由,自由也意味着令人畏惧的责任,逃避自由也是在逃避一种责任。

雌雄同体

人类的大脑同时具有男女两性的性格特征,“双性同体”既是两性关系的理想状态,也是作家创作的最佳状态。两性之间理应互相包容、互相尊重,从而消弭性别对立,走向自由、平等。在心理学上,雌雄同体指同一个体既有明显的男性人格特征,又具有明显的女性人格特征。“雌雄同体”这一概念由柏拉图首先提出,伍尔芙将它提升为理论。《奥兰多》其实是伍尔芙关于女性写作的一种奇幻思考,其中也不乏她个人的生活体验,是她对雌雄同体理论的最好诠释。奥兰多的原型,是伍尔芙的好友维塔·萨克维尔·威斯特,她出生于名门望族,是个诗人,美丽优雅风流大胆,是当时有名的“女同性恋者”。她曾为继承权卷入官司,因非男嗣而败诉。这给了作家无限的遐想,于是一个跨越时间、跨越空间和跨越性别的人物——奥兰多便诞生了。作家安排“同一个人”来体验男人和女人的两种人生,结果所遭遇的命运却大相径庭,小说借此嘲讽父权社会对两性角色的荒谬认定。奥兰多集男性和女性的优点于一身,同时也兼有两性各自的弱点。伍尔芙认为,由于男性和女性都具有“可悲的缺陷”,所以无论是以男人的视角还是以女人的视角来观察这个世界都是不完整的,为此必须超越单一性别的界限,结合两性之长,才能对世界进行完整正确的概括。

在十七、十八世纪的欧洲,女作家被当作疯子和怪物。即使到了十九世纪,妇女也很少有时间、更得不到鼓励去写作,所以写作最终变成了很多智性女人反抗暴政追求自由的一种方式。伍尔芙的“雌雄同体”理论意义在于,它表达了作家内心深处期盼着男女两性的和谐统一,这有一定的生物学和心理学的依据。波伏娃也认为,“和谐这个概念是女性世界的关键之一;它意味着一种固定的完美”。就两性的合作无间和女性争取自由的生存和精神空间这两方面来说,莱辛即便不是一脉相承于伍尔芙,但她们的相似之处也是有迹可寻。《一封未投递的情书》中女主角说的话与伍尔芙非常相似:“我是艺术家,因此是男女同体。”

自由女性

《名士风流》里的纳丁娜是个极具叛逆个性的年轻女孩,她玩世不恭,对任何有价值的事物都采取嘲讽的态度,对任何有意义的事都拒不承认。纳丁娜对限制的有意冲撞,代表着她的抗议,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彻底自由了,这种反抗最终导致的是迷失与危机。《女客》中的伊丽莎白一直认为自己“坚强而自由”,这很让人怀疑。伊丽莎白逃避自由是通过女性的牺牲方式实现的,因为这对于她来说最容易接受。一场决裂,目的是使她自由和独立,最终却以一种像被遗弃的方式实现。《金色笔记》中的女性拥有独立的经济收入,因为没有束缚,表面看来“新女性”在职业、精神追求和两性关系上都同男性一样自由,她们可以成为习俗外的一员,但她们并没有从男人中“自由”出来,甚至也不想从男人中“自由”出来。因为她们对很多东西的态度太模棱两可,或者说非常矛盾,她们既厌倦家庭的束缚,又想享有家庭生活的幸福和谐;既想维护自己的精神自由,又害怕独自一人时孤寂和凄惶,所以没有纯粹的绝对的“自由”。我们可以看到小说中安娜和摩莉的言论焦点大多集中在对男性的忠诚,包括对婚姻家庭生活的渴望之上,她们在很多地方的言行,包括对男人的判断也似乎自相矛盾,一方面很轻视不合她们标准和趣味的男人,另一方面又不断参加交友聚会。摆脱了传统、家庭、保守势力和开明男人的压力,女人是否就一定能独立自由呢?《金色笔记》的结论是否定的,答案的寻求还是要回归女性自身。

我想,“自由女性”之所以感觉痛苦,一个原因即在于她们的内心感觉不到自由的全部快乐,所有极力要摆脱的束缚也是她们维系安全的纽带。在莱辛笔下,自由和囚禁的对立状态在女性的经历和体验中变得互相依附,女性自由之中往往包含无形的束缚,这既形成了女性自由的悖论,又是女性获得完整身心自由所不可或缺的。这种束缚可能来自男性,也可能来自社会因素,也可能是女性自身。两性之间和谐状态的达到是女性真正获得身心自由的一个重要因素,当然个体与社会的和谐也很关键。

不仅在心理层面,现实中自由之于女性也存在着某种虚拟性。爱和自由是人类的两大精神需求,但是女性往往把依附于男性的所谓爱情跟自由混为一谈,活在虚幻的幸福中,或者在社会的道德禁锢中与自由失之交臂,或者以极端的性解放陷入女性自由的另一个误区。社会地位的相对弱势,使得女性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在心理上和感情上依附于男性,也不得不按照男性的眼光来塑造自己。

西方知识女性的精神求索虽艰辛也很有历史传统,早在启蒙时期一些自由主义女性就赞同这样一些基本信条如:信仰理性;坚信女性拥有和男人一样的灵魂和理智;相信教育是影响社会变迁乃至改造社会最有效的手段;认为每个人都是孤立的个体,他独自寻找真理,他的尊严取决于这种独立性;赞同天赋人权之说。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醒过人们,男女之间会永远存在某些差别,在平等中求差别的生存是可以实现的。在两性和谐的基础上,女性要获得独立自由,首先要有自我意识的觉醒和自我人生目标的确立以及自我生命意义的追求。所以,可以说自我追求是支撑一个人跨越性别文化差异的支点。艺术和文学在很多时候便可以成为这样的支点,“艺术、文学和哲学,是试图以人的自由,以创作者个人的自由,去重建这个世界”。

原载2009年3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