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重建家园:我的退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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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我们还要付出多大代价(2)

2007年8月8日

正视苦难,超越苦难

——杨泽泉:《回眸一笑》序

读完本书,眼前总是晃动着这“爷儿俩”的形象——

父亲吴天墀,在被剥夺了一切权利,遭到非人对待,受尽凌辱的情况下,坚持“西夏史”的研究,写出了传世之作,这苦难中的学术和精神坚守,令人肃然起敬。

儿子杨泽泉,经历了“出入于大、小监狱之间,出入于阴、阳两界”的磨难,却能“回眸一笑”,写出这本回忆录,真实地记录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既不“刻意美饰”,也不“怨天尤人”,更不停留在个人道德的谴责,而固执地要追问背后的更深层次的体制问题,显示了正视苦难,又超越苦难的胸怀。

这里有父子相传的“秉笔直书”的史德,史家眼光和史家风范。

因此,在我看来,本书实际是一本历史著作,至少我自己是把它当作一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来读的。而且我说过,我们的许多历史叙述,或者有历史事件,而无历史中的人;或者有大人物,而无小人物;或者有人的行动,而无人的心灵。而本书,却恰恰是写人,写小人物,写人的命运和心灵的:这就构成了一种有特色的历史叙述,它是以“野史”的,个人性的回忆,更为感性和具体地揭开了被“正史”所遮蔽的历史的某些侧面。而更具特色的,是本书的观察视角:它写的是被这个社会打入“另册”的专政对象,是在社会的最底层的城市街头小巷,农村偏僻荒野,少数民族地区,以至监狱、劳改农场里,来观察、感受共和国的历史变迁的。因此,作者笔下的土地改革,镇反运动,建国初期的学校教育,市场、娱乐场……,以及1956年的反右运动,1958年的大跃进,1959—1961年的大饥荒,1966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都和我们通常看到的历史叙述大相径庭,或者更加有血有肉。单就是关于文化大革命在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特别是监狱和劳改农场所引起的反响的叙述,其所提供的历史细节的丰富和独特,就能够大大深化人们对文化大革命的认识。同时,也是对我们固有的忽视历史具体性、个别性、特异性、偶然性,将历史规律化、结构化和简化的历史观、研究方法的一个有力的挑战。因此,我作为一个这段历史的研究者,读这样的著作,有一种特殊的兴奋和满足感:这正是我多年一直在寻找而终于发现了的最宝贵的历史叙述。

同时,我要说,本书还具有很大的文学性。在现、当代文学史上一直有“纪实文学”,近年来,有了更大的发展,这是因为大家都感到在这个大动荡的时代,再荒诞、奇诡的文学想象,在荒诞、奇诡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而所谓“文学虚构”已经变成了某些作家逃避现实、粉饰现实、遮蔽真实的借口与手段。这样的逃避和粉饰在反映五、六、七十年代社会生活的文学作品中,是特别明显的;因此,本书的真实的叙述,就具有了特别的文学意义和价值。

而我更欣赏,更要强调的,除了前文所提到的细节的真实与丰富以外,还有本书的语言。作者大量运用了四川的方言,并有选择地采用了流行于底层社会、监狱里的“黑话”,不但增加了真实感,而且增强了文字的表现力。特别值得提出的,是作者自觉地在历史的叙述中,插入当代社会的一些流行语言,形成了“现、当代语言的杂糅”,这很容易使人联想起鲁迅在《故事新编》里所作的“古今杂糅”的语言试验,鲁迅说他的目的是要造成“油滑”的文学效果。本书作者的语言杂糅,和方言、黑话的适当运用,更是形成了一种“黑色幽默”。而这又是有浓烈的四川地方风味的。这也都令人联想起四川文学前辈李颉人、沙汀、艾芜(作者说这是他最受影响的川籍作家)的文学语言和风格,不知道这是自觉的学习、借鉴,还是同一文化背景下的相似追求,但这样的文学传统的承接,也还是明显的。我这样联想,当然无意将作者和这些前辈文学大家攀比,而是要强调像四川这样的文化大省,丰厚的文化资源对他的子民的养育。

这又使我想起,在2008年的汶川地震中,四川灾民所表现出来的镇定,达观,让全国、全世界动容,其语言的风趣、幽默、丰富更是迷倒了许多人,我当时就在和朋友的私下谈话中,盛赞四川人都是天生的语言艺术家。现在,又读到了杨泽泉先生的这部著作,更感到此言不虚,这是一种深厚的民间语言智慧,作者长期在底层摸爬滚打,可以说是民间社会磨炼了他,也玉成了他。这由苦难转化来的精神资源和文学资源,是一笔真正的财富。现在,又经由作者之手,传递给了我们。我们真应该向作者表示感谢。

2008年10月4日

一本让我惊心动魄的书

——王金屏《北大:1957》序

这是我读到的第一本以1957年北京大学反右运动为题材的长篇小说,是我们那个时代(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青春之歌”。小说的最大成功,是塑造了那个特定历史时代的三个典型。作为同代人,我读了以后,却有惊心动魄之感。

小说的女主人公梁卓是以林昭为原型的。林昭今天已经成为一个民族的“圣女”而在当代民间社会不胫而走,而本书的描写,则将她还原到当年的具体历史中,更加有血有肉,因而是可以视为“那一代人”的一个典型的。本书的作者也在《后记》中明确表示,他的写作的一个重要动因,就是要展现“新中国第一代大学生的思想状况和精神面貌——他们当中的不少人既热情又单纯,既真诚又固执,既是国之娇子又是悲剧人物,真是一言难尽”。我们在“梁卓”身上所看到的,正是那样一种理想主义、浪漫主义、英雄主义的气质,“自觉的殉道者”的选择,那样一种忧国忧民的悲悯情怀,独立而自由的思想,怀疑和创造的精神,永远不满现实,永远说真话,摆脱不了的乌托邦情结和堂吉诃德气……。在今天这个实利主义、实用主义、消费主义、虚无主义盛行的时代,实在是太稀有了。在一些年轻的读者看来,大概是近于既可爱又可笑的“童话”中的人物了,但在陌生、惊异之余,也会感到一种魅力,产生某种敬意,引发某些反思吧。而我们这些同代人,却从“梁卓”的,也是我们自己的命运里,感受到鲁迅说的“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被“毁灭”的“悲剧”,这同时更是民族“精气”的丧失,“梁卓(林昭)之死”的惊心动魄之处即在于此。

余坚是作者贡献给当代文学的重要文学典型,也是我们那个时代的一个负面典型。这是一个绝对的利己主义者,他的忽而极“左”忽而极右,都是达到自己往上爬,挤进既得利益集团的目的的表演。但他并非吹牛拍马的平庸之辈,他是高智商的利己主义者:这是他的可恶、可怕与危险之处,也是其典型性所在。因此,他的风度、博学,很能迷惑人,他一度成为北大学生中的“精神领袖”绝非偶然,小说中的“我”这样的纯真青年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不过是他未来的政治搏击中的牛刀小试。而他的最大本事,是最能领会上级的意图,自觉、主动,甚至是创造性地迎合体制的需要,充当告密者,打手,而且居然心安理得而又不露痕迹:这是他的过人之处。这样的“得力的帮凶”正是维护体制的稳定,应运而生的必然产物,他是本应该成为接班人的。但具体到小说中的“这一个”余坚而言,他也有弱点,就是过于情急,锋芒毕露,得罪人太多,以至连体制都察觉他的危险而把他抛了出来,这大概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也是奴才的悲剧:小说的这些描写都是很有深度的。而更发人深思的是,小说与现实生活中的“余坚”总能绝路逢生,不像他的同班同学“我”永远碰壁,这个体制其实是离不开他这样的人的。小说的结尾,“我”还没有从历史的陡转中醒过神来,余坚却已经在新体制里找到了自己的发达之路,又显神通了。这是一个象征,也是一个警示:体制不改,余坚们永远得势,而且还会源源不断地产生新的大大小小的余坚:我正是为此而感到惊心动魄。

小说中的“我”大概是以作者自己为原型的。我和作者是当年北大中文系新闻专业同年级的同学,读起来自然十分亲切,但也有不太熟悉的方面,主要是我在城市里长大,而“我”(作者)却来自农村。也许正因为如此,小说中“我”这样的农村大学生的命运,就是我特别感兴趣的;下面这一段描写,让我读得惊心动魄:这是“我”戴着“右派”的帽子被遣送回家的情景——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古人的诗句完全可以表达我此时此刻的思想感情;但那‘怯’的原因却又不尽相同,我不仅惧怕听到不幸的坏消息(按:指多年不通信息,不知父母是否安康),而且更不知道应该如何与我爹娘相见——历经了‘反右斗争’的无情批斗、深山老林里‘劳动察看’的‘劳动改造’、由‘复学风波’引发出升级为‘劳动教养’的惩罚和种种磨难,结果不但是丢掉了团籍和学籍,八年后还要带着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灰溜溜地回到家乡来接受‘群众监督’和‘劳动管制’;从坚信自己对党赤胆忠心,到怀疑自己愚蠢无知和盲从轻信,进而感觉无意中犯有过错,并无可奈何地承认了自己‘有罪’,接受了严厉的处分而去乡下死心塌地改过自新,结果却莫名其妙地闹了个鸡飞蛋打,最后才明白这是‘历史喝醉了酒’,并非全是自己的过错;‘不教而诛,谓之贼’,经过了两千个日日夜夜的痛定思痛,我才逐渐地否定了别人强加在头上的‘罪行’,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千真万确的无辜者和受害者,从而不再怨天尤人和寻死觅活,当然也不再抱任何幻想,而且确信总有一天烟消云散,会还我一个清白……可这一切,对爱过我的人们应该怎样讲,才能说得清楚呢?”

“归去来兮”,这是一个典型的“离去——归来”的小说叙述模式(与之相应的还有一个“进——出”北京大学的叙述模式),其背后所反映的中国农村青年的命运悲剧:为了实现“改变家庭命运,振兴家门”的世代梦想,农民耗尽血汗,农家子弟尽心苦读,好不容易考上大学,逃离乡土;却又被政治的强力,赶回本土,一去一回之间,获得的却是“戴罪之身”:这本身就是残酷的。

如要追问获罪的原因,就遇到了更为严酷的中国农民的悲剧命运。小说虽然用了主要篇幅讲发生在大学校园里的故事,但就我的阅读感受而言,或许作者不经意讲出的农村故事,却是更有吸引力的:那“我”的双目失明的“姐姐”的故事,“我”的“娃娃亲”玉兰姐的故事,以及玉兰姐的父亲“李叔叔”的故事,让我们懂得了:中国的农民是多么的好,又是多么的苦,那都是能够催人泪下的。正是这些善良而不幸的庄稼人,盼了多少辈,才盼来了土地改革,有了自己的土地,于是他们积极支援共产党领导的“自卫解放战争”,用自己的子弟的生命和鲜血,为新中国的建立奠定了基础。但“解放以后”,他们的命运又如何呢?用小说里的“我”的话来说,刚分到的田地,“还没有亲热够,说声合作化便入社归公”,李叔叔们“心里能想得通”吗?再加上“村上的干部作风粗暴,态度恶劣,死逼硬拽,不入社就捆绑吊打”,这就更是激化了农村的矛盾。但农民还是相信共产党的,只是希望共产党的农村政策能够更多地照顾到他们的利益。“我”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自然对他的父老乡亲的痛苦、抱怨,是感同身受的,他上了大学,受到现代知识教育,就更有了要为维护农民利益的自觉。因此,他在鸣放期间,在党组织再三动员之下,发出农民的呼声,是十分自然的。而他的发言题目叫《美中不足》,显然是在拥护共产党的前提下提出农民的要求:这也是反映了当时农民和共产党的真实关系的。但在执政者看来,这却是在挑战党的领导,因此,不惜将“我”这样的农家子弟打成“右派”,也就在实际上拒绝倾听农民的呼声,按照自己的空想社会主义的主观意志,变本加厉地侵犯农民的利益。以至在小说中的“我”再发送到农村时,经过大跃进、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的折腾,他的父老乡亲已经陷入了绝对贫困之中,他的盲姐、玉兰姐、李叔叔、父母亲,最后都悲惨地死去,中国农民的悲剧命运也就达到了顶点:这都是触目惊心的历史,现在,在作者的笔下,通过“我”及他的家人、乡亲的遭遇,得到了真实的表现。

而更不可想象的是,明明是自己拒绝了农民通过自己的子弟发出的忠告,并横加罪名,却要强迫受害者承认自己“有罪”,这就是我们前面引述的小说里的那段心理描写所写到的“思想改造”。这就意味着,对“右派”不仅要进行身体上的摧残,更要施加精神上的控制与迫害,造成心理的迷乱。这是更加残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