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重建家园:我的退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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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审视自我(2)

这几年和大学生中的青年志愿者有比较多的交往,而且是自觉、主动的。这倒是可以说一点大话的:我大概是比较早地关注到这个群体,并为之鼓吹的学者之一。我认定,青年志愿者运动有两大重要作用:它是青年们联合起来,在深入中国社会底层的变革实践中,重建价值理想的思想运动;同时它将在新农村建设运动中发挥先锋、桥梁作用,而且他们中间,将产生新一代的乡村建设人才,并对中国的教育改革提出新的挑战。我希望它成为自下而上的中国民间改革运动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因此我愿意尽力给以支持。而我的介入方式,完全是个体的,我所做的工作,也只是为之鼓吹,并从我的专业出发,为青年志愿者提供某些历史的精神资源。我因此写了两篇重头文章:《知识分子到农村去的历史考察和现实思考》、《和西部阳光行动的青年志愿者朋友谈鲁迅》(此文因已收入《鲁迅九讲》一书中,故本书未收),在青年志愿者中也产生了一定影响。——这些年,我一直在做普及鲁迅思想的工作,在向中学生讲鲁迅之后,在现在又尝试将鲁迅思想渗透于青年志愿者的社会变革实践中,这都是我自以为很有意义,又是我能够做的。《关于新一代乡村建设人才的培养问题》,是一个“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中的一个新问题,也是青年志愿者自身精神建设中重要问题,这篇文章是我初步思考的成果,以后还准备继续给予关注和思考:这大概也是我能够做的事情。我或许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和“大地”建立某种精神上的联系。

本卷最后一篇《旅加日记》写到了我和大自然的关系,以及相应的表达方式:这是我过去的文章中很少谈及的,却也是“脚踏大地”的一个重要方面。

搅动灵魂

“搅动灵魂”,是与“心灵净土”相对、而又相辅相成的生命命题。追寻“心灵的净土”是对现实的超越,而“搅动灵魂”则强调正视现实,特别是正视现实中的“淋漓鲜血”和“惨淡人生”。不用说超越现实必须以正视现实的“大关怀”为基础和前提,而正视现实又必须以超越现实的“大悲悯”为支撑。

我在本书的一篇文章中,引述了鲁迅《野草》里的两段话——

“一切鬼魂们的叫唤无不低微,然有秩序,与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相和鸣,造成醉心的大乐,布告三界:地下太平。”(《失掉的好地狱》)

“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

太平……

但他举起了投枪!”(《这样的战士》)

这篇文章后来被某一《文摘》转载,却删去了第一段引语。

而我经常吟味的,还有《野草》里的另一段——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魂灵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希望》)

这正是我深感恐惧的:在一片“太平”声中,我的心的“平安”和精神的“苍老”与“苍白”。

于是,我呼唤“搅动灵魂”。

这不仅是生命的呼唤,也是文学和学术的呼唤。

我不否定让人赏心悦目的文学,但我呼唤能够“撄人心”即搅动人的灵魂的文学。

我不否定增人智慧的学术,但我呼唤能够搅动人的灵魂的学术。

于是,就有了《这本书竟是如此沉重》、《一部搅动灵魂的书》等五篇“读后感”,和《读柏杨常常让我想起鲁迅》、《还能说什么呢?》等文章:所面对的正是沉重的中国本土的历史与现实。

《“鲁迅”的“现在意义”》与《我们这一代的世界想象》,前文从世界看中国(鲁迅),后文从中国看世界,这都是我过去文章中很少涉及的话题。《“鲁迅”的“现在意义”》是对韩国学者的呼应,其中内含着韩、中两国学者在面对当今世界时所感到的焦虑,以及他们的挣扎和努力。《我们这一代的世界想象》,是应关心全球化背景下的东亚知识分子问题的台湾的朋友之约而写。这些问题也是近年来才开始进入我的视野的。这两篇算是最初的思考成果吧。而我的思考始终是有一个中国现实问题作为背景的。因此和前面一组文章也有内在的联系。

收入本卷的还有些短文,最后一篇附录的一封信谈到了“我的最后一个研究计划”:“在七、八十岁时,通过对儿童文学的研究,实现人生老年与童年的相遇”。这大概又是我的一个浪漫想象,它表明了我在内心深处,对老年和童年共有的生命的纯真状态的向往,正可以和第一卷“心灵净土”相呼应:这样,这本书也就具有了一种结构。

2006年5月14、15日

《活着的理由》后记

这是我的第三本《退思录》。从2002年8月告别北大讲台,到现在将近六年了。那么,差不多每两年写一本。回想起来,也很有意思:本来所写的文字,大都是奉命而作——我真正主动计划写的是同时期的学术著作——,或者是应约为相识和不相识的朋友的著作写序和书评,或者是应邀在学术讨论会、出版座谈会上发言;但也都尽量塞入私货,借此把自己零星的感受、感触、体验和思考,先发而为言,再整理成文。这样,这些文字最后都化为我用,成为自己思想和生命轨迹的记录了。

更有意思的是,这些文字,本是随机写出,并无预先的统一构想,但在每一、二年编辑成书时,却总能意外地发现,这些零散的文字居然还存在着某种内在的联系,而且还可以用某几个思想命题、生命关键词加以概括。于是,就有了第一本《追寻生存之根》里的关键词:“寻根”,并具体化为“建构精神家园”、“认识脚下的土地”这类命题。到了第二本《那里有一方心灵的净土》,又有了“心灵的净土”和相关的“情系教育”、“脚踏大地”、“搅动灵魂”这样的生命的编码。如《后记》里所说,“从追寻‘生存之根’到追寻‘心灵净土’,这显然有前后一贯性,而且似乎也有一个升华”。

刚刚编好的这第三本,有一个新的命名:《活着的理由》。在某种程度上,这是“搅动灵魂”主题的发展,既是对严峻现实的正视,又有超越现实的思考。因此,本书的文章集中讨论了一系列的“问题”:“活着的问题”,“教育的问题”,“学术的问题”,而贯穿其中的却是两个关键词:“活着”与“承担”。“活着”讲现实的生命“存在”:存在的理由、根基、危机等等;“承担”,则是追寻存在的“意义”,从历史经验中提升出的既旧又新的生命存在方式,即所谓对自我、事业和社会的“三承担”。而在这背后,又有着关于以“价值重建”为核心的“文化重建(学术重建,教育重建,等等)”和“生活重建”的思考,其中有些思考,如《乡村文化、教育重建是我们自己的问题》、《构建“能够承担历史重负的强韧的历史观”》、《我们要建立什么样的学术生态》、《底层言说的价值,自我警戒和边界意识》等文所提出的问题,我自认为都很重要。而关于“孔子热”、《读书》事件和“当代游民问题”的发言,在2007年都曾引起关注。其实还有一个“制度重建”的问题。——这虽不是本书讨论的重点,但所论及的问题,无论是活着的问题,还是教育、学术问题的背后,都显然有一个制度问题。

尽管有着这样的事后发现的内在结构,但书中的文章,还是芜杂的,也多有重复之处。——这毕竟是些随意发挥、率性而作的“随笔”。

2008年3月20日

《漂泊的家园》后记

要说的话,都已经说了,不必再说。只交代一下本书的编选:把这二三十年陆续写的和贵州有关的文字汇集起来,没有想到竟是如此之多,可见我常说贵州是我的精神基地,是我思考与写作的源泉,此非虚言。

但同时又感到惭愧:文章是如此杂乱,竟漫不成编。只得勉强分为五辑。第一辑:“认识脚下的土地”,这是我在和朋友们一起编写《贵州读本》时所提出的思想、文化和教育命题。本辑收入了所写的《序言》和编委会成员集体起草,由我删改、补充、定稿的《编者絮语》,这是重新描述、阐释贵州文化的一个尝试,我曾以此为题在贵州许多高校作过巡回演讲。第二辑:“自己描写自己”,这是我为贵州地方文化、文学研究所提出的一个战略性的构想。本辑收入了所写的有关贵州现、当代文化、文学研究的四篇论文,是这一方面的实绩。第三辑:“融入生命的记忆”,不仅有我在贵州十八年生活的回忆,还有对我自己的“贵州经验”的总结,从中可以看出贵州这块土地对一个人文学者的培育和影响。概括起来,就是:贵州的真山真水养育了我的赤子之心;和贵州真人的交往,培育了我的堂吉诃德气;文革中的摸爬打滚,练就了我的现实关怀,民间情怀,底层眼光;十八年的沉潜读书,更是奠定了我的治学根基和底气。这也从一个特定的角度折射出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贵州政治、思想、文化、教育发展的或一侧面。本辑除收入有关回忆文章,还选录了当年在贵州写的旧文,算是一个纪念吧。第四辑:“漂泊与坚守”,这是我对贵州人(自己和友人)生存状态的体验和概括。本辑收入了为贵州朋友写的部分序言和书评。第五辑:“爱黔者说”,这是我退休以后,回到贵州来寻求生存之根,关注、参与地方文化、教育、农村建设,陆续写下的关于贵州的“畅想曲”,涉及贵州“发展道路”、“大学教育”、“农村教育”、“地方文化研究”、“乡村建设”等重大问题,尽管全是严肃、认真的思考,却都是书生之见,本不足观,但也可见我对第二故乡的拳拳之心。

最后,要感激贵州教育出版社的朋友,特别是本书责任编辑卓守忠先生,给了我一个机会,得以用这本书对我的贵州情缘作一次集中的回顾和展示,这在我自己的生命历程上自有重要的意义。而我也因此得以和多年的老朋友——戴明贤、刘学诛、杜应国、王尧礼……诸君,再度以文相会,围炉共谈脚下的这块热土:“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2007年6月20日

《论北大》后记

本书所选大都是“旧文”,散见于我的各种集子里,如《六十劫语》、《走近当代的鲁迅》、《拒绝遗忘》、《与鲁迅相遇》、《我的精神自传》等。现在“新编”成《论北大》一书,是为了纪念北大一百一十周年。就我个人而言,算是了了一段“情缘”。——我曾说过,自己有两个精神基地,一为贵州,一是北大。今年(2008年)我将在贵州教育出版社出一本《漂泊的家园》,讲的是贵州“情缘”;那么,这本《论北大》就是它的“姐妹篇”,某种程度上,也都是《我的精神自传》的一个补充:有了这三本书,我的自我“清理”就大体完成,可以更轻松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但既是“新编”,自然也要追求点新意,主要是要集中显示我的“北大观”,其实也是我的“大学教育观”。所编三辑也各有侧重。“辑一:百年光荣和耻辱”,是我的“北大历史叙述”,集中了我对北大校史的研究成果。我的方法,依然是个案研究。一是选择了三个历史关键时刻:1917—1957—1980,展现了发生在各个时期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五。一九民主运动”与“校园竞选运动”中的北大的历史风貌。这本是北大历史的三个亮点,除五四运动之外,另外两大运动却长期被遮蔽,我的研究就具有了“拓荒”的性质,而我自己则是一次“拒绝遗忘”的自觉努力。另一是选择了对北大传统的形成影响最大的三位历史人物——蔡元培、胡适、鲁迅,讨论了他们的北大观,并旁及其大学教育观、知识分子道路的选择,他们的思考、主张中的同与不同,都会对我们后人对北大传统、精神的理解与把握,有重要的启示。我期待着“辑一”里的研究,能够有助于今天新一代的北大人和关注北大的年轻朋友“进入历史”,在历史中感悟和体察北大所代表的现代中国的精神传统。

“辑二:校园风景中的永恒”的主体,是围绕“北大百周年纪念”所写的文字,今天已成为历史,但却是我自己和许多北大人都参与的历史,因此是一份历史的现场记录。而我们参与的,又是其中的“另一种纪念”。因为不满于现实中“北大失精神”,因为不满于国家与学校政治功利化、商业化的纪念,我们要“寻找真北大的声音”,就开展了一个以“重新认识老校长,继承与发扬蔡元培先生开创的北大精神传统”为中心的民间纪念活动。意识到自己是自觉地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继续发扬五四开创的启蒙传统,进行北大历史的新创造,我们自称为“志愿者的精神自由集合体”,并在活动过程中和以蔡校长为代表的师长进行心灵的对话,提升了自己的精神境界。当然,我们也因此承受了许多的压力,付出了代价。我有幸亲历了这百年一遇的校庆民间纪念,从收入本辑的第一篇:1996年10月25日的《周氏兄弟和北大精神》的公开演讲,第一次发出民间纪念的呼唤,到最后1999年4月10日在中文系演讲的“立此存照”,正是一段完整的历史过程。这一辑里的大部分文字都真实地展现了我们当时的思考,情感,外在和内心的矛盾,冲突,痛苦和欢乐,其所显示的个人与北大历史的心灵纠缠,或许是更有意味的。

“辑三:寄语北大”,是我从北大退休时和退休后所写的关于北大的文字。尽管我一再说到北大在我的感觉中已经渐行渐远,但却始终摆脱不了内心深处的北大情结,稍有触动,就会喷发。在这喷发里,有热切的期待,也有理性的观察、思考与追问,更有和新一代北大人的对话,捧出的是一颗“永远的北大人”的赤子之心。因此,就有了说不尽道不清的爱与恨,焦虑与忧伤……哦,“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此刻,我的心又被2008年北大一百一十周年校庆所牵动。我知道,今年的校方纪念和我依然无关:我早已被某些人逐出了。但我依然要自作多情地表达自己的心意,本书就是献给新老北大人的心的纪念。

2008年1月6日

《我的教师梦:钱理群教育演讲录》后记

编辑此书的起因,是2007年11月,我有一次南下讲学的经历,其实是集中偿还欠下的朋友的人情债,先后在福州、东莞、苏州、常熟、上海五地,连续讲了15次。除讲鲁迅外,主要就是谈教育。有关鲁迅的讲稿,在此之前,已经编了《鲁迅九讲》一书(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出版);于是,华东教育出版社的吴法源先生建议,干脆把谈教育的讲稿也编成一本《教育演讲录》,正好将以前的几篇未入集的演讲也一并收入。在最后编书时,考虑到要更全面地呈现我对教育问题的思考,又将已收入《学魂重铸》和《那里有一方心灵的净土》两个集子里的有关演讲选入。这样,本书就大体上涵盖了我有关中、小学教育,大学教育,研究生教育,农村教育,打工子弟教育的想法,以及对教师工作的认识,算是有一个规模了:这倒是意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