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要说及的,是我和三联的另一次成功的合作。这就是〈与鲁迅相遇〉一书,它的写作与出版,都是由三联书店的编辑郑勇先生一手策划的,他开辟了“三联讲台”这一出版空间,将一批学者(都是我的同事,朋友或学生)聚集在一起,进行了一次学术文体的新实验,在读书界和学术界产生了很好的影响。在我看来,这更是出版工作功能的新开拓:成熟的出版社应该担负民间学术的组织工作,它完全可以利用自己出版实力,以及在社会和读书界的影响,组织有相近的学术追求,而又分散在各个学术单位的学者、作者,集中进行某一项重大的学术课题或某一方面的学术试验,这就在由国家资金资助,进行国家课题的学术组织模式之外,开辟了一条发展民间学术的新途径,作为补充和制约,这对拓展学术空间,促进学术的多元、健康发展,无疑有重要的意义,对出版社自身而言,这样的“学术研究——出版——发行”一条龙的模式,就可以由被动接受稿件变成主动组织稿源,使出版“精品”的目标有了切实的保证。这些年我不仅和三联,也和广西教育出版社等出版社进行这方面的合作试验,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这就是我从和三联的合作中感受和体会到的出版社和学术界的休戚与共的关系:不仅学者以自己的学术研究的成果支持出版社,出版社也应该起到发现和推出学术新人,保护、支持有创造性和批判性的思想与学术,以及民间学术组织者的作用。
2008年8月11日
阅读的危机和如何应对
——郝明义《越读者》大陆版序
本书原是为台湾读者写的;我读了以后却觉得非常亲切,许多地方都深有同感,并且很自然地就产生了一些联想。而作者在书中说,读了一本书,有了联想,就应该“快记下来”:这也是读书的重要方法。那么,我就这样写一篇“读书笔记”吧。
打开书,就读到一句话,让我触目惊心:我们犹如“原始人”,“身处丰饶之中,却逐渐饥饿至死”。
郝明义先生讲的是我们的“阅读”:“我们置身人类有史以来,前所未有的丰饶的阅读时代。以书籍来说,中文每年就将二十万种的新书,无所不有。何况还有无数方便可得的外文书籍。以网页来说,全世界又难以计测的速度在分分秒秒地诞生着新网页。还别提那许多转发的Email、讯息”。但也恰恰是这个时代,人们越来越放弃了阅读,或者把我们的阅读局限在越来越狭窄的范围内。这阅读环境条件的丰饶与实际阅读的贫困,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而阅读贫困的背后却是精神的贫困:这正是真正让人焦虑不安之处。
在郝明义先生看来,原因就在于,我们“在自觉不自觉中,局限于一些界限之内”。是些什么界限呢?郝明义先生说:“界限,可能是考试教育锁定教科书与参考书所形成的,可能是中、大学长达十年时间阅读胃口的影响所形成的,可能是出了社会以后的现实压迫所形成的。可能是对于‘网络’与‘书籍’一些既定印象及使用习惯所形成的。”这里所谈到的两点:教育的原因以及对网络的认识问题,我以为都是抓住要害的。我的联想也因此而产生。
先说“教育”。本书引用台湾中科院副院长曾志郎先生的话说:“阅读是教育的灵魂”。这是对教育本质的一个深刻揭示。我曾经说过,学校教育的全部工作和意义,就在于为学生打开一个“广阔的文化空间”,其主要途径就是引导学生读书。而读书是这样一种精神活动:一书在手,就可以打破时空界限,自由穿梭于古今中外,漫游于人类所创造、拥有的一切文化空间,在阅读中重新经历、重新感受书本中的生活。因此,中小学生不是水手,却可以借助《鲁宾孙漂流记》而漂洋过海;不曾经历战争,但可以通过《三国演义》和曹操、关云长一起驰骋古战场,等等,这就极大地扩展了他们的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尽管书本提供的生活、精神资源,还需要经过今后一生的实践,不断注入自身的生活经验与生命体验,才能真正化为自我生命的有机组成,但在人生的起点上,通过读书打开一个足够开阔的文化空间,从而达到精神空间的扩展,是具有重大意义的。特别是,中小学教育注重的是经典阅读,孩子们就可以与创造人类和民族精神财富的大师巨人对话、交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就可以达到前所未有的精神境界,极大提高精神生活的质量。也就是说,我们的中小学生、大学生正是通过读书,进入民族和人类文明的文化殿堂,吸取前人所创造的文明成果、精神资源,在文化传递中完成“从自然人变成文化人,由自在的人变成自为的人”的精神蜕变过程,我们平时讲年轻人的“成长”,讲的就是这样的精神蜕变和发展。(参看拙文:《我理想中的中小学教育和中小学教师》,文收《我的教师梦》)
因此,在学校教育中,对教科书的阅读,应该是基本的。如郝明义先生所说,“教科书,是近代有了学校体制后,对学生心智成长所提供的浓缩维他命”,好的教科书是科学地概括集中了学科的基本知识和人类文明的精华的,它成为学生进入“文化之门”的主要途径,本来是应该没有问题的。问题在于,在今天所实行的以应试为目的的教育中,教科书的阅读与学习,成了应试的敲门砖,这就必然远离其打开进入文明殿堂的“一扇窗户,一扇门”,从而开启心智的本性,而成了必须死记硬背、盲目信从的僵硬无趣的“知识教条”,不但完全扼杀了学生的怀疑精神、独立思考和作为求知的基本动力的好奇心,而且事实上形成对学生的精神束缚,压抑,以至奴役。这样的“阅读”,就从根本上倒了学生的“胃口”,使本来是最有趣,最有创造性,因而最能吸引充满求知欲的年轻人的阅读(包括教科书的阅读与学习)变成了学生厌恶的,避之不及的沉重的精神负担。许多学生因此而一生远离阅读;而另一些学生则逐渐习惯于这样的“教科书阅读”,以至不知道离开了教科书还有什么阅读,也不知道除了死记硬背,还有什么阅读方法、方式,成为“书橱”和“书奴”,一个有死知识、无文化、无精神的畸形人。
另一方面,将学生的阅读视野完全限制在教科书阅读、学习的范围内,也造成严重后果。如郝明义先生所说,本来阅读是可以、应该满足多种需求的,有生存需求的阅读,思想需求的阅读,工具需求的阅读与休闲需求的阅读,等等。郝明义先生将其分别比喻为饮食中的“主食”、“美食”、“蔬果”和“甜食”,如同身体的健康需要“饮食平衡”一样,精神的健康也需要“阅读的平衡”。如前所述,教科书的阅读现在已经变成了纯粹的生存需求阅读,如果将其绝对化,唯一化,就破坏了阅读的平衡,更会引发精神的失衡,使人成为“单面的人”,除了死守住那点有限的生存技能之外,既不懂得追寻思想之美,也不会享受自由驰骋于精神世界的快乐,并且从根本上堵塞了“为人生开启各种不同的想象与可能”的发展之路。
我们现在所面临的问题是,不仅在中小学教育中,造成了以应试为中心的生存需求阅读成了唯一的阅读,如郝明义先生所说,我们的中小学生事实上是“我考故我在”,他们是为考试而生活,而存在的;而且,我们的大学教育,大学里的阅读与学习,也同样是以“就业”为唯一目的,同样是以就业为中心的生存需求阅读为唯一的阅读。而这样的生存需求阅读的眼光是极其短见的,如本书所引美国著名哲学家、教育家杜威所言:“(在太功利的社会里),如果预先决定未来的职业,再把受教育完全当作为就业作准备,这会妨碍现在的智能发展,从而使为未来就业做的准备大打折扣”。这样,就实际上把自己的人生之路引向狭窄化和极端实用化、功利化。
而这样的生存阅读的唯一化倾向,还必然延伸到学校教育结束以后的社会阅读。郝明义先生在书中谈到,他在飞香港的商务舱内看见一位衣着时髦的小姐聚精会神地看一本书,边看边做笔记;最后发现她读的是一本谈如何成功的畅销书,令他大失所望。没有想到,我自己也很快有了类似的“发现”:国庆长假我第一次出门,地铁拥挤得几乎无立足之地,幸而得一小伙子主动让位,刚坐下就看见邻座一位打扮入时的小姐,在埋头读书,从旁看去,是一本公务员考试的辅助读物,内容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而我的反应,却比郝先生复杂,我还是有点感动:因为今天的大陆许多青年已经根本不读书了,这位小姐毕竟还在读书,而且又在国庆假日的喧闹中,或许她也是迫于生存的压力,有几分无奈吧。当然我也有些担心:如果一个人从学校到社会,一辈子都局限在求生性阅读,又会造成什么后果呢?我想,不仅会造成前文所说的人的精神的僵化,以至奴化,而且也会造成阅读眼光、品位的扭曲和阅读能力的缺失。即使偶尔有一点休闲的阅读需求,也会因阅读鉴别力的丧失,而像鲁迅所说的那样,“迷于广告式批评的符咒”,误将“新袋子里的酸酒,红纸包里的烂肉”当作“滋养品”“大口吞下”(《我们要批评家》):其实休闲阅读也是有品味、品格的高下的。“思想需求的阅读”当然就更是在“读不懂”的借口下,被拒之门外了。这同样都是反映了精神的荒芜,心灵的缺失的。
我曾经说过,自己最感痛心的,是和应试无关的教育,进入不了今天大陆的中学教育;最为担心的,是和就业无关的教育进入不了今天大陆的大学教育。(参看《我理想中的大学教育》,文收《我的教师梦》)读了郝明义先生的书,才知道这是海峡两岸教育的通病。——我们这里所讨论的“阅读贫困”,其背后隐藏着的,正是这样的共同的教育危机。
其实,郝先生的著作,对我最有启发的,还是他关于“网络认识误区”的讨论。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网盲。郝先生在书中谈到,有两位家长,一位为孩子日益偏向于使用网络而不接近书籍而烦恼;另一位则主张以平常心对待。我大概是采取后一态度的。但在郝先生看来,这都是在以不同方式“延续书籍时代的思维”,是需要质疑的。
让我信服的,是郝先生讨论问题的历史眼光。他提醒我们注意:即使是书籍的阅读也只是历史的产物。在人类演化的四百万年历史中,五千年前学会阅读文字、一千年前懂得使用书籍,“只是一个短暂的过程”。而且文字和书籍阅读带来的,也不仅是人类文明和文化发展前所未有的大推进,同时,也产生了新的局限:文字固然提供了“一个可以极为抽象又方便地认知世界的方式”,但却也导致了“我们原先综合运用各种感官的全观能力逐渐退化”;书籍把“文字的传播力量做到最大的扩散”,也使“我们容易疏忽——甚至,贬低——书籍以外的知识来源”。有了这样的历史的眼光和立场,就不会将书籍阅读绝对化,而看清“书的需要是一种过渡时代的现象”,“人类在使用了文字和书籍一段路程之后,又透过科技发明了一种新的形式,企图摆脱文字和书籍阅读的限制,也是一种历史的必然”。这样,网络的出现及其历史作用与意义,就得到了科学的说明。
这同样也是一个超越局限,又自然产生新的局限的历史过程。郝明义先生说得很好:“网络终将结合文字以外的声音、影像、气味、触感,甚至意念,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认知经验,让人类重归全观的认知经验”,也可以说是被书籍阅读压抑了的精神需求的一种释放。但这样的影像阅读,会不会形成新的遮蔽,造成阅读的平面化、世俗化,影响了阅读的深度与个性化?而且也还有郝明义先生所说的局限:在当下的技术条件下,网络阅读还远不是那样方便和舒适,内容与设计概念还没有独立,配合新形态的阅读所需要的新型服务还没发展成熟,等等。因此,网络阅读与书籍阅读还可能长期并存,形成互补;如郝明义先生所说,我们也要学会“善用‘网络’与‘书籍’的不同特质,来对待过去与新生知识及资料,来对待‘影音像’及‘文字’不同的媒体”。
我更重视的是郝明义先生的警告:网络不仅创造了图像、影像、声音的重归所形成的新价值,新的可能性,而且使文字阅读和写作成为更加平民化,无所不在,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社会行为。而我们的危险正在于,既可能忽视前者的新价值,又可能极不负责地,甚至是“粗鲁地对待文字这种在网络时代本应该更加精致使用的媒体”,那些所谓“星火文”,那些惨不忍睹的错字、别字、漏字不是已经泛滥成灾了吗?
当然,最吸引我的,还是郝明义先生所揭示的网络所创造的“无中生有的阅读可能”,网络阅读所造成的“建立个人知识架构的可能”,利用网络上的资源与工具,“一个高中毕业生都可以像哈佛大学的博士研究生一样进修”的可能……。在这些方面,书中都有非常精到的分析,读者自去阅读,我就不再多作引述了。
总之,这是一本及时的讨论阅读的书,它让我们面对阅读的危机,又揭示了走出危机的新的可能性,并且提出了许多具有操作性的“如何阅读”的建议,不同的读者都可以从中得到启示。我愿意将我阅读的心得和读者分享,并向大陆读者朋友,尤其是年轻的朋友推荐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