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大师与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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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陈寅恪与现代性(6)

有谁能像陈梦家那样,不论以什么样的机缘触及任何领域,都能结出第一流的学术果实。他是新月派诗人,二十岁就出版《梦家诗集》;大学本科学的是法律,但更喜欢古文字和古史研究,闻一多、容庚是他的老师。1944年赴美,在芝加哥大学教授古文字学,但经过三年的穷搜苦索,最后编成一巨册英文稿《美国收藏中国青铜器全集》。回国后还拟增补欧洲和加拿大的部分,以出版规模更大的《中国铜器综录》。

他先后任教于燕京大学、西南联大和清华大学,1952年院系调整调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尚书通论》、《西周铜器断代》、《殷墟卜辞综述》是他的代表作。70万字的《殷墟卜辞综述》,如同一气呵成,写得清通而优美,即使对甲骨文少有所知的门外汉也会读得津津有味。考古所平素与陈梦家先生稔熟的徐苹芳先生告诉我,陈是个绝顶的学问天才,他主张几个课题轮流做,不赞成死抠住一个课题不放。

但1957年那个“不平常的春天”,他和许多最有才华的知识分子一样,被强行施以“加冕礼”。可是当他以戴罪之身下放到甘肃协助地方博物馆工作的时候,接触到大量出土汉简,于是又开始了简牍学的研究。《武威汉简》一书,就是经他一手整理而成。后来自己又撰写了30多万字的《汉简缀述》。但十年浩劫的灾难过程,他没有全部走完。1966年9月3日,他用自己的手结束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年仅55岁。此前的几天,他的出身名门的妻子(燕京大学神学院院长赵紫宸的女儿)——翻译过艾略特的《荒原》、研究英美文学的专家、北京大学英语系赵萝蕤教授,被“剃发易服”关在家中。而他自己,自裁的当天,受批判时有人用秽物浇淋到了他的头上、身上。他留下的遗言是:“士可杀,不可辱。”

徐苹芳先生说,陈梦家走后,赵萝蕤先生长时间精神不稳定。他们没有子女。待到这位美国文学教授事隔多少年之后,再次重游旧地、访问芝加哥美术博物馆时,她竟看到了她的已故亲人与凯莱合编的《白金汉所藏中国铜器图录》,她禁不住泪如雨下。我看过一篇赵写陈的回忆文章,其中说:“他身体好,不知疲倦,每天能工作差不多10小时到12小时。他肩上曾长过一个脂肪瘤,有几个拔掉了龋齿留下的空隙没有填补上。但是他终于把瘤子割除了,牙也修配好。在这两件事办完后,我笑对他说,现在你是个完人了。”文章还说:“我睡觉去了,他才开始工作。有时醒过来,午夜已过,还能从门缝里看到一条蛋黄色的灯光,还能听到滴答、滴答——他搁笔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房间才完全黑了。”

可是写文章的人再也无法看到“蛋黄色的灯光”后面的那个“完人”的身影了。连写文章的人也在1998年离开了我们。而且他们的居所,北京美术馆后身儿弓弦胡同2号,那是不折不扣的名人故居,也被推土机铲平了。

好在《陈梦家著作集》,中华书局已经出版。除了《殷墟卜辞综述》等专学大著述,《梦家诗集》、《梦甲室存文》是很好读的。《梦家诗集》的第一首诗是《一朵野花》,《梦甲室存文》第一篇文章的题目叫《不开花的春天》。《诗集》前有他20岁的一张照片,1932年赠给赵萝蕤的,英俊、潇洒、蕴藉得像一个害羞的王子。他的英姿像他的诗一样美,他的风度像他的学问一样好。

(2010年12月16日首发于作者博客)

悲剧天才张荫麟

他的早逝,执著学问、沥血著述(写文章经常连续几个晚上不睡觉)固是因由,更主要是爱情的悲剧吞没了他。凡是了解近代浪漫精神的人,都知道求爱与求真、殉情与殉道有同等的价值。

张荫麟是个悲剧天才,他死的时候只有37岁。如果说陈梦家的古文字研究与古史写作,浸透着诗人的激情与诗笔,张荫麟则是视感情、生命、神采和直观的认知,是历史写作的必要条件。他太喜欢完美了。他要把每一篇、每一行、每一个词语都写得安稳。他的代表作《中国史纲》,虽是一部未完成的通史,却可以让他在名家辈出的20世纪史学领域独树一帜。他用艺术家的眼光来审视历史,不假注释,却做到了无一字无来历,无一事无出处。史学和艺术的结合是张荫麟史学的特点。

贺麟是比他高三个年级的清华同学,贺在高等科,张荫麟在中等科。但青年时期贺麟就对这位同学钦服有加。古文、古诗、白话,贺认为张都比自己写得好。而张的“忘形迹无拘束”,指斥人非,毫不客气,贺麟体会尤深。一次讨论问题,由于意见不合,张荫麟怒拍桌子,恰好拍在一个钉子上,造成手破流血。贺麟曾担心他们的友谊因此会受到损害。但1926年贺麟准备留美,张荫麟写了一首极诚恳深永的五古为之送行:

人生散与聚,有若风前絮。

三载共晨昧,此乐胡能再。

世途各奔迈,远别何足悔。

志合神相依,岂必聆謦欬。

折柳歌阳关,古人徒吁慨。

而我犹随俗,赠言不厌剀。

毋为姁姁态,坚毅恒其德。

君质是沉潜,立身期刚克。

温良益威重,可与履圣域。

为学贵自辟,莫依门户侧。

审问思辨行,四者虑缺一。

愧缀陈腐语,不足壮行色。

诗写得渊雅高古,仿佛出自古人手笔。当时张荫麟才20岁。他17岁考入清华,1929年去斯坦福大学深造,研究哲学,虽然他的志业始终在史学。1933年回国,任教清华,担任哲学和历史两系的课程。直到抗战开始后高校南迁,又在西南联大任教。

梁任公曾因受到他的批评而称赞他的天才。熊十力也因他史、哲“兼治而赅备”而赞誉之。他的学问文章还得到了国民政府高层的注意,委员长蒋也想一睹风采,曾在重庆约见过他。据说他对国民党的宣传工作提了一些意见。大约是两不相契的缘故,不久他又回到大学的教学岗位。

他是广东东莞人,很早就恋着做家庭教师时教过的一位伦小姐(名慧珠),苦苦追求而无结果。单恋的痛苦,已经对身体有一定摧残。他留美回来,事情始有所好转。但伦小姐体弱多病,直到1935年才结婚。婚后两人不经常在一起,清华南迁时女方回住广东母亲家里。不料这时,独居昆明的张荫麟,与一位十年来一直倾慕他的年轻女学生,发生了刻骨铭心的爱情。他情不能禁地把恋爱经过向好友贺麟作了倾诉。贺麟说:“我知道他是一个富于感情的人,我也知道他们两人间已有十年以上的友谊,他们之发生爱情是毫不足怪、异常自然的事。同时,凡是了解近代浪漫精神的人,都知道求爱与求真,殉情与殉道有同等的价值。”(贺麟《我所认识的荫麟》,《张荫麟先生文集》,台湾大学出版社1984年初版,页43)因此他从心里给予“了解之同情”。

可是这个当口儿,张荫麟却写信叫暂住广州的妻子携儿女来到了昆明,同来的还有伦女的母亲和姨侄女。突然膨胀的家庭于是变成了一座待燃的火药桶,夫妻间开始了有声和无声的家庭战争。冯友兰的太太住在楼上,常下来劝解。不久伦女怒而携家人重返广东。令张荫麟迷狂的恋爱对象随后也飘然离去,并事实上从此断绝往来。遭受双重打击的荫麟,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乃毅然决然地放弃西南联大的教职,应聘到了地点在遵义的浙江大学。这是1940年农历七月底发生的事情。第二年十月二十四日,他就在偏远的遵义遽然而逝了,人间岁月只存留37个春秋。

听到噩耗的人无不为之惋惜。熊十力、陈寅恪、钱锺书、朱自清、吴晗等学界名宿,都写了诗文悼念。陈寅恪的诗,题作《挽张荫麟二首》。

其一

流辈论才未或先,著书曾用牍三千。

共谈学术惊河汉,与叙交情忘岁年。

自序汪中疑太激,丛编劳格定能传。

孤舟南海风涛夜,回忆当时倍惘然。

其二

大贾便便腹满腴,可怜腰细是吾徒。

九儒列等真邻丐,五斗支粮更殒躯。

世变早知原尔尔,国危安用较区区。

闻君绝笔犹关此,怀古伤今并一吁。

(陈著《诗集》,三联版,页34—35)

陈和张的学术见解有很大差别,故第一首有“共谈学术惊河汉”句,但寅恪先生赞赏其才华,认为“流辈”很少有超过他的。第二首主要是对张荫麟逝世之前不幸遭际的惋叹。

钱锺书先生的挽诗以《伤张荫麟》为题,首句云:“清晨起读报,失声惊子死。”诗中又有句:“夙昔矜气隆,齐名心勿喜”,“忽焉今闻耗,增我哀时涕。气类惜惺惺,量才抑末矣。子学综以博,出入玄与史”。盖张、钱在清华,以才高齐名,惺惺相惜,传为佳话。

钱锺书先生的挽诗,对张荫麟的才学充满了惋叹和赞许。诗的最后结句为:“乍死名乃讹,荫蔓订鱼豕。”原来1942年10月26日的上海《申报》,在报道张荫麟逝世的消息时,把张荫麟写成了“张蔓麟”,故钱诗因以及之。明年,即2011年,就是这位天才的史学家、百不一遇的悲剧天才逝世70周年了,谨以此稿聊表对我所倾慕的前贤的怀思。我给历届研究生开书目,张荫麟的《中国史纲》,永远是第一位的必读书。

(2010年12月24日首发于作者博客)

思想是学术的灵魂

当今的中国,有学者,有专家,有教授,但缺少思想家。即便是某个领域的专家,也不一定都有思想。市场上充斥着大量的著作,但称得上有思想的著作很少。我虽然不能说现在是无声的中国,但我敢说,是缺少思想的中国。

就学术而言,思想是无比珍贵的。可以说,思想是学术的灵魂。我并不完全赞同主要靠国家课题的集体方式来推展学术。在文化部一个有关课题的会上,我的学长谭霈生先生提出,个人的著述才能出思想,大量的群体著述反而不容易出思想。我认为他提出的是非常有价值的观点。因为集体著述往往是思想的妥协,而不是思想的创生。当然,我并不反对一些重大课题由国家立项、动员群体来完成,因为有些课题个人是没有力量完成的。比如多卷本的通史和断代史著作,比如艺术方面的大典和通典,个人无论如何完成不了,只能通过国家课题的方式,聚集各方专家集思广益来完成。但我敢说,在学术史上,真正有思想的著述应该是个人著述。

费孝通先生是社会学家、人类学家,但在我看来,比这一切更重要的,他是一位思想家,一个独立的思想者,一个不断进行思考的思想者。他从未停止过他的思想。他的人类学研究是有思想的,包括他与马林诺斯基的师承和学术渊源,以及早年的《江村经济》、《乡土中国》和后来的《小城镇,大问题》等,每一部著作,都是思想家的著作。即使是1957年他不幸的遭遇,也没有禁锢住他的思想。

我想着重说的是,在他的晚年,他还提出了许多对当今中国非常有价值的思想。

第一是文化自觉的思想。这个思想是他在晚年提出来的,是他的独创。按费老的解释,文化自觉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即明白它的来历,它的形成过程,所具的特色和发展趋向,以增强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就世界范围而言,文化自觉还包括理解文化的多样性,增强在多元文化世界里确立自己位置的能力,和其他文化一起,建立一个有共同认可的秩序,以形成联手发展的共处守则。

文化自觉对个人而言,需要具有文化反思和自我批判的能力。晚年的费老是不断进行学术反思的。他主持的几次人类学高层研讨班,都以学术反思作为题目。文化自觉这个概念,也是在学术反思中不期而然地提出来的。费老认为,文化自觉这四个字,恰好表达了思想界对经济全球化的反应,试图回答人们的一种心理需求: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这样生活?这样生活有什么意义?这样生活会为我们带来什么结果?我们的文化从哪里来的?怎样形成的?它将把人类带到哪里去?这些问题,就是文化自觉的基本义涵。

这个思想对当今中国而言,对每个中国人而言,特别是对知识分子而言,其价值格外深远。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们长期以来处于文化不自觉的状态。四十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们开始了历史上不曾见过的动乱时期。对这样的时期,不同的人可以作出不同的解释。但我们至少可以说,那是一个文化不自觉的时期。今天,那样的时期已成为过去,我们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但我们是否已经进入了文化自觉的时期呢?我看还不敢这样说。起码在文化自省和文化反思方面,我们距离文化自觉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费老提出的第二个重要思想,是“美美与共”的思想。简单说,就是费老提出的四句话:“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我愿意称它为“四句教”。顾廷龙先生给中国文化研究所题写的宋代大思想家张载的四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就是中国思想史上有名的“横渠四句教”,展现的是宋儒的最高精神境界。“为天地立心”是指学问、人格应该追求的天地境界,也就是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为生民立命”,这是一种民本为源为根的思想。“为往圣继绝学”是指学问与思想的传承。最后是一个普世性的关怀,要“为万世开太平”。费老的四句话,也可以说是切合今天的“四句教”。

“各美其美”,指每个人、每个民族、每个国家、每个文化系统都有自己的美点。这个美不只是审美意义上的美,同时也是人性、民族文化、文明的优长点,是真、善、美的价值综合。第二句话“美人之美”,更其重要。一个人、一个民族、一种文化系统,看到自己的美点,对自己的文化感到自豪,是自然的,也是比较容易的;能够看到并且能够欣赏他人之美,也就是古人说的“异量之美”,则比较困难,因此就更加难得。只美自己之美,看不到他人之美,这是狭隘的文化偏执。人们的思维惯性,习惯于用己之长去量人之短,国家、民族、文化、文明,都是如此。即使是一个单独的个人,也容易犯以己之长量人之短的毛病,只知自己美,看不到他人之美。因此,费老提示我们,在各美其美的同时,还要美人之美。

第三句,“美美与共”。我之美,你之美,他之美,大家融合在一起,众美交融,而不是互相冲突。最后一句,“天下大同”。学术界有朋友提出,最好不用“天下大同”,因为哪里会有天下大同呢,所以建议用“和而不同”代替“天下大同”。不过在我看来,还是用“天下大同”好。“天下大同”是一种期待,是思想往深远处的投射。“和而不同”是对“众美”相处状态的概括,是期望在一个大的框架内,大家彼此能够和平相处。这固然好,但是这个思想作为四句教,还应该往前延伸,不应静止。“天下大同”作为人类的理想,尽管遥遥无期,但它是人类文明融合演化的最高点,这与横渠四句教的“为万世开太平”,有相似而不必相同的信仰期许。

费老的“美美与共”的思想,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提出来的,特别是在哈佛大学亨廷顿教授在美国《外交》杂志上发表“文明冲突论”之后提出来的,这个思想有格外重要的价值。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对“文明冲突论”的一个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