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大师与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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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一架子书和一所荒凉的花园(1)

我的不同时期,书的影响比较清晰。童年时代,在1949年以前,发蒙时期,对我影响最深的,是《三字经》、《论语》和侠义小说。当时不能够完全理解,但是《论语》念起来很舒服,《三字经》的语句铿锵悦耳,“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现在我还能脱口而出。《论语》也是这样,小时候能背很多。后来长时间不接触,但只要一接触,就回来了。

《论语》的思想,和《三字经》是互相联系的。都是教你做一个好人,知仁知义,走君子之道。小时候发蒙多背些东西,对训练记忆力有好处。学界熟悉我的朋友,都说我记忆力比较强,这和小时候背很多东西有关。越是年龄小的时候背的东西,越不容易忘记。中学、大学即使背下,也容易忘记。当时的《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语》、《孟》发蒙,对我日后进入中国传统文化,有铺垫预热的作用。

侠义小说对我的性格很有影响。我父亲会讲这些书,比如《小五义》、《大五义》、《大八义》、《小八义》、《三侠剑》等,里面渗透一种打抱不平的英雄主义和正义精神。

念新式小学以后,要我说哪本书对我影响最大,反而不清晰了。小学的时候,我继续偷偷读武侠,但老师不让我读。那时候看的是苏联文学,《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但是我觉得构不成对我的影响。

比较明显的是初中,我产生了对中国诗词古文的特殊喜欢。《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其他古代诗文等,背了很多。和一个要好的同学一起背,互相比赛着背。中国诗词很优美,古人文章简洁典雅,对后来文章写作,对审美,都有好的影响。

高中我一头扎进了欧洲19世纪文学,不知读了多少。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巴尔扎克、雨果、罗曼·罗兰、普希金、拜伦……读西方这些文学作品,容易滋生爱情的情绪。我最喜欢的是普希金,诗、小说都喜欢。普希金的作品,有一种温情的清雅。很喜欢念他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奥涅金》里达吉雅娜写给奥涅金的信,我一字不漏地抄在笔记本上。信中有一句话,还给了我一种人生意象,影响我一生。意思说我没有太多的需求,只要有一架子书,和一所荒凉的花园,就很满足了。现在念这句诗,还使我心动。当然,我现在不是一架子书了。

我的读书生活不足为法,不构成现在的典范性。但小时候背诵的训练,使我进入学术比较便利,有时它会变成思维的符号,丰富你的想象。许多古诗文能脱口而出,会使语言比较讲究,不堕入流俗。年纪逐渐大了,我反而会很清晰地想起小时候父亲讲了什么话,母亲讲了什么话。小时候的生活有了某种复活,历历在目。

现在,由于自己做研究,大部分时间都是专业阅读,但是由于我的阅读习惯,使我在阅读时,并不仅仅满足找材料,会把某一本书又重读一遍,这使我写作的时间拖得很长。好处是,“学而时习之”,对文本的理解会往深里走。我期待的,是一种闲适阅读,没有目的的阅读。比如我现在经常还会念一些诗,看一些无用但有趣的书,带来一种愉悦。

我对目前少年儿童阅读的建议是,阅读的关键在于不要“偏食”,应该进行非常丰富广泛的阅读,书籍的选择面要广,小时候开始也要念一些外国的书,外国的诗,特别是童话和寓言。

(载2011年6月8日《中华读书报》陈香主编之《阅读导刊》)读《漫述庄禅》致李泽厚泽厚兄:

久违了。你在哪里?我找不到你。你进入庄禅的境界了,自然无法找到你。庄子曰:“形形之不形乎?”

我无法描述读了《漫述庄禅》的喜悦心境。屋中的尘物,桌子,书橱,笔筒,茶杯,台灯,窗帘……一下子都蒙上一层光辉,仿佛与往日、异时大不一样。我来回踱着步,身心一阵轻松,后来竟笑了起来。我想,大约这就是“个体感性经验的某种神秘飞跃”罢。当然我自知还没有获得佛性,距离成佛作祖还无限遥远,只是产生了一种审美愉快;而这愉快,是从大作中感受和领悟来的。确如你所说:“经此一‘悟’之后,原来的对象世界就似乎大不一样了。”因此,我不仅在思辨上,而且在道理上同意你对庄玄禅的论述,在实感上、在审美上也被你的论述征服了。

我由此想到,陶渊明所谓“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指的也是这样一种境界。他追求的是直觉领悟,而不是一章、一句、一词、一字的具体含义。这有他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诗句可证。你在文章中提到了陶诗“采菊东篱下”,并说具有禅味的诗比许多禅诗更接近于禅,可谓至论。

你对禅宗大讲特讲的“悟”,解释得如此精妙:“并非理智认识,又不是不认识,而只是一种不可言说的领悟、感受。”又说:“‘悟道’既不是知识或认识,而是个体对人生谜、生死关的参悟,当然就不是通过普遍的律则和共同的规范所能传授,而只有靠个体去亲身体验才能获得。”因此语言、概念、思辨便没有用武之地了,“不立文字”说于是得到了最确切的说明。有的文章涉及这个问题,大都强调不可言传的神秘感,而没有从把握对象的独特方式上去考虑,不是悟道之论。“在感情自身中获得超越,既超越又不离感性。”——你描摹得太准确了,迦叶有知,也会再次拈花微笑的。而且你还进一步从哲学上揭穿了禅宗顿悟的秘密:“乃是对时间的某种神秘的领悟,即所谓‘永恒在瞬刻’或‘瞬刻即可永恒’这一直觉感受。”我知道,这是你对禅宗哲学的一个哲学发现,理论意义很重大。

赵朴老不满意范老对佛教的批判,原因之一是他认为范老太看轻了佛教哲学,只有批判,缺少感悟。前些时见到朴老,谈起佛教哲学,他还表述了这个观点。如看到你的文章,他会认作知音的,我准备复印一份送朴老一阅。

“既已超时空、因果,也就超越一切有无分别,于是也就获得了从一切世事中解放出来的自由感。”绝妙的论述!你不仅把禅宗,把整个哲学都现代化了。我读《漫述庄禅》之后,“就获得了从一切世事中解放出来的自由感”,真的得到了,绝非虚言。“某种精神的愉快和欢乐”我在读大作时也得到了,我竟然一个人高兴得笑起来。昨天和再复曾谈起我这种感受。大约两个月前,再复向我诉说,他已经发现了、找到了心目中的上帝。他说他心里有个上帝。我当时没有理解,以为是他写散文诗产生的一种特定心境。不料你在文章中对此作出了回答:“禅宗宣扬的神秘感受……接近于悦神类的审美经验……不仅主客观浑然一致,超功利,无思虑;而且似乎有某种对整个世界的规律性与自身的目的性相合一的感受。”你说一些人把这种感受说成了自由想象,从而相信上帝。真是不幸而言中!再复产生的就是这样一种感受。不过,这种感受的层次可能大有分别。主客浑然,情景交融,我佛同体,天人合一,物我两忘,同时实现,可能是这种感受的最高境界,常人恐达不到,最多在某一方面实现(如情景交融)就是难得的享受了。禅宗的悟,应该是高层次的,而且在时间上也应该持续得比较久远。所谓一去不复返是也。如果一会儿悟,一会儿又返,说明还没有得佛性。也许大多数僧众都是悟—返—悟—返,循环往复,矛盾终生?你的文章里没有谈及悟持续的时间问题,是一缺陷。

你在文章结尾集中谈了庄禅的直观思维方式,提出:“中国思维更着重于在特殊、具体的直观领悟中去把握真理。”又说:“禅的激烈机锋在打断钻牛角的逻辑束缚,否定认识和知识的固定化等方面,更有启发、震醒作用,它使人们在某种似乎是逻辑悖论或从一般知识或科学看来是荒谬和不可能的地方,注意有某种重要的真实性和可能性。而所有这些,又与中国从孔学开始重视心理整体(如情感原则),而不把思维仅当作推理机器的基本精神,是一脉相通的,即不只是依靠逻辑而是依靠整个心灵的各种功能去认识、发现、把握世界,其中特别重视个体性的独特体验与领悟(这与每个个体的先天素质、后天经验各不相同有关系)。我以为这在今日的思维科学中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因为这种非分析非归纳的创造直观或形象思维正是人不同于机器,是人之所以能作真正科学发现的重要心理方式。”太对了,也太重要了!这正是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科学与文学、理论和经验、理智与情感等许多边缘处不解之谜的根源,古往今来的那许多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进行创造性思维的动人故事,从此都可以有科学的谜底了。虽然这还需要深入地、系统地研究(可以建立和发展一门或几门新的边缘科学),但你已经把问题揭破了,整篇《漫述庄禅》即可以看作是对此一问题的启悟性回答。你发现了中国思维的特点,这可不是小事情。这是大贡献呀!

“总之,无论庄禅,都在即使厌弃否定现实世界而追求虚无寂灭之中,也依然透出了对人生、生命、自然、感性的情趣和肯定,并表现出直观领悟高于推理思维的特征,也许,这就是中国传统不同于西方(无论是希伯来的割裂灵肉、希腊的对立感性与理性)的重要之处?也许,在剔出了其中的糟粕之后,这就是中华民族将以它富有生命力的健康精神和聪明敏锐的优秀头脑对世界文化作出自己贡献时,也应该珍惜的一份传统遗产?”你用的是设问句式,并希望读者认真想一想再加可否,说明你很审慎。唯其如此,更看出你对自己的结论是充满信心的,而且你意识到了这一哲学发现的重要意义。我等不得“想想,再想想”了,我现在就向你表示祝贺!

现在各学科领域都在追寻和探索我们本民族的特点,国家总的发展口号也是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到底什么是中国特色?我们民族的特异之处何在?很少有人讲得清楚。你发现了中国思维的特征是直观领悟高于推理思维,这就为建立具有中国特点的思维科学准备了条件,进而还可以在与西方思维方式相比较中,为探讨整个人类的思维规律作出贡献。还有,人文科学领域争论不休的批判继承问题,到底从古代思想文化遗产中继承什么?继承孔子的“仁者爱人”?孟子的“舍生取义”?似乎不容易直接搬过来、立刻生效,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出发点,即便做出“爱人”或“舍生”的举动,也不是从孔、孟那里吸收的养料;相反,这样做的人倒不一定要做“仁者”,或者目的就是为了“取义”。毋宁说,他们是不自觉的。如果出于自觉的道德目的,行为本身反而不那么道德了。那么向传统继承什么?继承杜甫的“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继承这写景诗中的灵动?或者继承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但前者写微风细雨、后者写情爱相思已到至境,后人无法在这两个具体景、情上继承什么了?读了你的文章,我悟到:你总结的中国思维的特征和规律,倒是我们今天必须继承下来的,实际上每个人都在事实上继承了,整个文化结构中就包含着这个方面。真正继承下来的东西,是悄悄地、默默地继承的,即使理论家论证不该继承,政治家反对继承,也无济于事。理论的作用是有限的,而经验启悟是无限的。就拿《漫述庄禅》来说,你论述的是庄玄禅的同、通、异、别,从中总结思维规律,对象本身是界限分明的,你并没有想通过一篇文章解决一切哲学问题。但由于你不光是运用逻辑思辨,更多的是描摹,确切地说是以悟解悟,因此我从中得到的东西几乎具有无限性,远远超过了庄禅本身。所以我认为你这篇文章的价值、意义,真是不可估量——它将为思想史的研究、传统美学的研究,开一新生面,引入目的性和规律性合一的科学途径。

你在肯定直观领悟高于推理思维是一份值得珍惜的传统遗产时,强调须剔除其中的糟粕后才能达到目的。这是全面不偏的看法。不过作为思维特征而言,无所谓精华和糟粕,只有长短之分。直观领悟高于推理思维,这正是中国思维的特征,就长处而言,它产生了聪颖敏锐的灵动头脑,有利于造就艺术产品;就短处而言,使得思辨不发达,很多学科缺少系统的理论创造。甚至人情大于王法,凡事不细密验证,以意为之等弊端也和这种思维方式有关。但集中体现中国思维特征的庄禅就有精华和糟粕之分了,你在文章中对此论述甚详尽,我完全赞同。“庄玄禅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可以陶冶、培育和丰富人的精神世界和心灵境界。它可以教人们忘怀得失,摆脱利害,超越种种庸俗无聊的现实计较和生活束缚,或高举远蹈,或怡然自适,与活泼流动盎然生意的大自然打成一片,从中获得生活的力量和生命的意趣。它可以替代宗教来作为心灵创伤、生活苦难的某种慰安和抚慰。这也就是历代士大夫知识分子在巨大失败或不幸之后并不真正毁灭自己或走进宗教,而更多的是保全生命、坚持节操、隐逸遁世,而以山水自娱、洁身自好的道理。”这讲的全部是实情。庄禅确在这方面有它的长处,有它的积极面,而且在传统文化层面里影响是很大的,造就了中国知识分子特有的面貌。

但与此同时,也因此带来很大的消极性。我们中国人,尤其知识分子,太善于自我解脱了。当主观改变不了客观时,就离开客观,在主观上自行解脱,而不容易化作历史行动。中国封建社会的改朝换代,本来就是封建社会自身的一种调解;每个有知识的人又都那样善于自我调解,结果封建政权可以得到“解脱”,个人也可以得到“解脱”,遂使历史变动就迟缓了。当然也变,但万变不离其宗,实际上是变的不变,就如同不变中的变一样。反映到文学艺术上,则缺少真正的悲剧,多的是悲喜剧。顺便说一句,中国知识分子里面,被迫害死的多,自杀的则很少,这到底是优点还缺点?幸还是不幸?我觉得自杀不失为使人类警醒的一种动力。说到底,中国知识分子太爱惜自己了,太容易解脱了,追其原因,盖由于有庄禅给他们提供藏身之地。还有,在许多人那里,是非感淡漠,面对横道和邪恶,不置一词;马路上出一件什么事,大家立即拥上去围观,但看客一般是没有表情的,除非是觉得好玩。“中国哲学的趋向和顶峰不是宗教,而是美学。”诚然如此。对人生采取审美态度是好的,但游戏人生则不好。我说得离开本题了。总之庄禅的消极性也不容低估。从这个侧面来说,你的哲学发现也是非常重要的,可以由此理解并解决中国传统文化心理方面的许多难题。

庄禅之外的论述古代思想史的其他几篇大作,我还未来得及拜读,想在最近都找来一一学习。再复看过墨子和孔子的两篇,他说都极好,我们两个谈你谈得异常兴奋,几乎要进入庄禅的境界了。什么时候我们能够一聚?写个便函给我,然后我约上再复一起去看你。

没想到一下子写了这许多,可见没有顿悟,甚至连“至言无言”的古训都违背了——凡夫俗子,不可与之谈禅矣!

祝好!

弟梦溪

一九八五年一月六日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