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语:我与李泽厚是多年的好友,却忘记了二十六年前曾给他写过很长的一封信。前年他回国说及此事,我说是吗?今年他拿来了原物,说很多信函未及保留,唯此封完好无缺。我一看,果然是我当年的字迹,只是没想到有那么长,十五页之多,四千多字。当时泽厚正一篇一篇地写《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因为是在《美的历程》和《中国近代思想史论》引起的学术地震之后,大家不免趋之若鹜。所以信中有和刘再复相与讨论的话语。泽厚60年代的一篇残稿,同意在本期《中国文化》刊载,我这封信正好可以作陪。其实信的内容,主要是当年读《漫述庄禅》所产生的一次审美体验,情感价值远胜于学理价值。重新检视,理则文义疏误可笑自不待言。好在情真、境真、意真,二十六年前的这封信,庶几可以一真遮百丑。故不易一字,原文照刊,敬请博雅君子哂正可也。
2011年9月27日清晨七时整附此说明
(载《中国文化》2011年秋季号)
我看于丹《论语心得》
于丹《论语心得》的出现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对于我们做传统文化研究的人来说,一直有一个问题,就是古典怎样进入现代生活?晚清到民国以来的这一百年,是文化传统流失与重建的过程。特别是作为传统社会核心价值的儒家思想,更是处于解体溃散的境地。加上长期采取的与传统“彻底决裂”的态度,使得文化传统的传承与重建成为紧迫的问题。改革开放以来,人们的文化意识开始觉醒,学术界的一些人士,为恢复对传统的记忆和传统的重建,做了不少努力。包括我们成立中国文化研究所,创办《中国文化》杂志,都隐含这个目的。但是,能够代表中国文化传统的一些典范性著作,具体说那些文本形态的文化经典,包括《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等,怎样才能进入现代生活?还是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
我觉得于丹《论语心得》的价值,在于它是经典直接进入现代生活的一种比较成功的尝试,因此对文化传承有实在意义。于丹创设了一种论说方式,这种论说方式可以让现代人直接跟古人交流。现代文化的建构,对话最重要,包括各种文明之间的对话,也包括今人和古人的对话。我注意到有人对她所采取的批评态度,如果不把于丹对《论语》的解读看作是唯一的解读,批评者的心态就会平静许多。古往今来解读《论语》的著作太多了,汗牛充栋不足以形容。但也没有定于一是。即使被视为具有权威地位的郑玄、何晏、皇侃诸家及刘宝楠的《论语正义》,后人还是有不同意见。于丹只是对《论语》的一种解释而已,她没有代替其他的百家之言。何况她并没有叫做注释或者疏证或者义证,只叫“心得”。爱护《论语》的诸位硕学完全可以放下心来,静看开始对我们的经典表现出兴趣的民众是怎样地欣赏于丹。
于丹的这种言说方式得到大众的接受和欢迎并非偶然。我想有几方面的原因。第一是从背景来看,近十多年来,知识界和传媒对传统文化的弘扬对一般民众发生了影响,大家对传统文化已没有陌生感,且有接受的需要。但以前还没有找到一种方式使一般受众也能够跟经典交朋友。也许大家都知道《论语》,但真正去阅读,还是难免有困难。不仅是语词的问题,还有文化背景的问题。于丹这种方式,使他们一下子就豁然有知了。
第二是于丹的话语方式特殊。她用自己独特的话语方式搭建了一个《论语》诠释的新世界。也可以说她是创造了文化论说的第二世界,一个带着声色情感色彩的立体话语世界。她把古代经典变成了可以直接审美感知的对象。甚至你可能突然发现或者意识到,汉语的语音之美和辞藻的华丽是如此赏心悦目。这和于丹言说的审美性非常有关。语言天赋如此,其他的演讲者不容易模仿。
第三是于丹自己的精神世界健康尚同,没有间杂。“间杂”是现代大儒马一浮喜欢使用的语言,指的是一个人内心世界的小计较。这样一个单纯、没有间杂的“心宅”,便于搭建使读者通向经典的美好而温暖的桥梁。天下人有谁不愿意与温煦美好为伍?因此自然得到了受众的欢迎。
第四是跟现代的媒体方式有关。电视讲播这种方式,演讲人直接出镜,观众不仅听到话语的音色,还能看到话语世界里的视觉形象。所以像易中天、阎崇年他们讲述成功,不是偶然的,我对他们都持肯定的态度。当然他们和于丹不同。不能以考证派的观点来看待他们的学问构成,也不必以文本注疏的方法来权衡话语的讲述。经典的诠释是无穷无尽的,正因为无穷无尽,经典才常读常新。
总之,于丹《论语心得》的文化传承意义不可低估,言语论说的审美性不可小看,内容采掘的诚敬庄严不宜轻忽。至于对原典语词文义的解说,是否也有可商可议之处,我想那是大可遵古训“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的。
(载2007年3月22日《科学时报》)
李零的解读《论语》
我比较早地看到过他的解读,去年我主编的《中国文化》曾刊出其中的一节,后来看到《读书》上发表他的序言,我曾把这本书推荐给所里的研究人员看。
就这本书来讲,我觉得应该保持一种开放平和的心态来看。首先,这是一本严肃的书。因为书名的关系可能有人会有误解,所以我强调这是一本严肃的学术著作。
第二,要看到作者的考据学工夫。李零文献训诂的根底不薄,正史、杂书、笔记,都可以成为他释证古典的材料。而且还比一般学人多了一项对地下发掘物的熟练运用。所学专业如此,人所不及。书中不断提到郭店楚简、帛书《老子》,就是明证。
第三,文体的特点。已往解读《论语》,往往把《论语》神圣化,把孔子神圣化,李零的解读,是对神圣化的消解。其实钱锺书先生的写作,就带有消解文本神圣化的倾向。他的《管锥编》,他的《谈艺录》,文体风格是半文言,但语言调皮得很,学术目标则是告诉读者,中国传统的知识殿堂其实并不神秘。他把传统的学术与文化的结构秩序打开来,分解开来,取消神圣性。李零的解读有类似的特点。
我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因为中国文本经典的历史太长了,典籍太多了,在世界上也罕有其匹。隋唐以后文本经典和科举制度结合,读书人的根底功名都在这里,没法回避,回避了就没有立足的余地。在传统科举士人面前,文本经典的神圣性是不能解构的,但文体风格的变化留有空间。以韩愈为中坚的唐代古文运动所以具有革命性,就在于韩愈、元稹、白居易这些人想打破文学写作的常规,用诗来写文章,用古文来写小说。所以张籍批评韩愈“以文为戏”。但韩愈答复说,“以文为戏”有什么不好?孔子还“有所戏”呢。他指的是《论语》对《诗经》“善戏谑兮,不为虐兮”的引用。当代的大学者陈寅恪和钱锺书都站在文体革新的立场,尤其是陈寅恪对韩愈的评价极高。李零的文体风格显然不合于传统的《论语》注释、集解、义证,而是自成一体,古典、今典交互使用,嬉笑怒骂都入文,自敲锣鼓自开张。
第四,批判精神。如果说他的文体带有“解构”特点的话,那么书中的思想则表现出强烈的批判精神。他对《论语》已往的各家注释,采取的是批判扬弃的态度,对当下的一些社会文化现象,在疏解原典的过程中也每有牵及并予以批评。这是李零这本书非常重要的特点。李零的批评意识是应该得到赞许的。虽然,他的批评更多的是世俗批评,学理的批评仍觉得欠缺。尽管如是,当我们读他的书时,还是有时会忍俊不禁,有时捧腹,有时快意。但他自己可没有笑,他严肃得有些冷峻。
孔子有不同的解读,简单地说有两个孔子:一个是思想家和教育家的孔子,一个是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的孔子。而思想家的孔子,两千多年中,也在不断地被解说。对孔子的解读可以有不同的方法,也可以针对不同的孔子。李零所解读的是《论语》里面的孔子。假如这个判断不误,我认为李零对当时语境下的孔子的描述大体符合实际,符合《论语》里所呈现的孔子形象和行为。只不过书名不够雅驯,读者接受起来不无困难。
其实,李零也有两个李零:一个是写《式与中国古代的宇宙模式》的李零,严谨得一丝不苟。世界上研究这个问题的一共有几个人,他们的文章什么时候发表的,问题解决到了一个什么程度,一一加以评说,然后再讲自己的看法。这是一个李零,在学问方式上是从事建构的李零。第二个李零的学问方式是解构性的,是把传统的学问、学术模式打开的李零。这个李零的语言方式非常特殊,古今穿插,讽喻讥刺,亦庄亦谐。这次他对《论语》的解读,对孔子的解读,就是第二个李零所为。
不过他绝不是随意而为,他的文献学根底使他“游谈有根”。我们看他的《论语》解读,可以得到许多说得明白的知识。当然他不是对《论语》作纯哲学化的阐释。他喜欢跟今天的语境联系起来,有时忍不住说些“怪话”。我认为可以理解,在中国的解释传统里叫做“古典今情”。陈寅恪先生常常讲“古典”和“今典”,我曾说他的著作里面还有“近典”。所谓“近典”就是在解读古代典籍的过程中有作者某些现实感受添加进去。不过陈寅恪不用白俗俚语,李零则俗语和土语都不避入书。
李零的学术目标是把孔子由圣人还原为“人”,这个努力是值得的,而且也符合孔子在世时的真实情形。孔子时代的孔子,不仅没有成为圣人,而且还是一个失意的人,所以我说李零解读的是《论语》里面的孔子。但在后来中国传统社会两千多年的历史上,孔子就不是一般的“人”了。李零说孔子是一个符号,是的。但孔子不是单一的符号。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的孔子,是一个符号。思想家、教育家、万世师表、文化教主,也是孔子代表的符号,而且也是真实不虚的符号。后者对中国文化的传承来说,对文教传统的接续而言,我认为具有永恒的价值。在这个意义上,后世的人们尊孔子为圣人,完全可以理解。因为任何时期的人都需要受教育,都需要修炼自己的德行。我觉得李零忽略了“圣者”的抽象文化符号的价值。去年围绕电视剧《施琅大将军》有讨论,李泽厚讲了一句话,他引用康德,说道德理性具有绝对价值。我个人非常赞赏这个观点。如果这一点不能肯定下来,思想文化史研究的当代意义就变得空洞了。
还有,孔子开启了一个传统,属于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就是为王者师的传统,尽管是一个很吊诡的知识分子的理想。至少在理论的假定上,知识分子可以成为“无冕之王”,为了这个理想可以“知其不可而为之”。我们固然不必说这个假定是向王权的一种挑战,但师尊和道统确曾给挑战王权者以精神支撑的论理力量。
当然,从这本书的价值来讲,他把过去比较固定的孔子形象给打破了,这种打破当然不能简单地跟以前的“批孔”相比,因为他不是简单的扬弃、否定、推翻,而是拆解、剖析、还原,亦即解构与重构。只要看看书后面的总结之二《什么是真君子,孔子如是说》,就明白李零的良苦用心。他从“修行”、“习礼”、“治学”、“施教”、“干禄”、“闻达”、“富贵”七个方面讲述孔子的道德遗产和学术遗产,不乏真知灼见。他欣赏《子罕》篇“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这句名言,说这是《论语》中最精彩的话。并且“古典今情”地发为感慨:“知识分子,有种没种,全看这一条。”从学术思想来讲,作者有理由采取这样的方法解读《论语》。
如果从思想传承这个角度来讲,这本书对儒家思想的权威地位不无一定的挑战性,但他并没有完全否定孔子。这本书也可能是鉴于当前的《论语》热,鉴于于丹讲《论语》的心得,所以在这种背景下,他愿意调动自己的资源,发出一种不一样的声音。
这要从宋儒谈起。儒家思想经历了不同的阶段,孔子、孟子时期是先秦的儒家,到汉代,汉武帝接受董仲舒的建议“独尊儒术”,逐渐形成儒家一统的局面。但汉代的儒家喜欢解读经典,所以汉代的经学非常发达。发达的结果,是派系纷纭,“碎义逃难”(班固的话)。
大变化是在宋朝,出现了周敦颐、张载、程颢和程颐、朱熹等大儒,他们以承继孔孟思想为己任,但他们也改变了先秦儒家的本原思想。主要是他们的学说体系中掺进了佛学特别是禅宗,以及道教和道家的思想,实现了宋代的思想大合流。因此思想史上宋儒是被称作“新儒家”的。所谓“新”者,是指和先秦、两汉的儒家有所不同。当然形式上也有区别,朱熹的哲学已经建立了一个真正的“理学”的体系,而先秦诸子的思想,是不以构建体系为目标的。
到了明朝,王阳明认为朱熹的“理学”构造未免太复杂,提出:“圣人之学,心学也。”其实与朱熹同时的陆九渊也批评朱熹“支离”,主张“心”就是“理”。甚至有不容易回答的“尧舜读何书”的诘难。但陆王“心学”,仍不失为儒家思想的新支脉,虽然对儒学的解释具有反叛性。问题是晚清以后,西潮汹涌澎湃,社会大转型,儒家思想作为传统社会的核心价值发生了危机。皇帝没有了,家族解体了,“三纲五常”所代表的纲常伦理便失去了存在的依据。所以我把晚清到现在的百年中国,看作是文化传统的解构与重建的过程。
现在人们说的“新儒家”,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出现的。本来宋儒已经是新的儒家了,但哈佛大学的杜维明教授把儒学分为“三期”,一为先秦,二为宋代,三是五四以来致力于儒学复兴的当代学人。早一些的有梁漱溟、熊十力、马一浮,被称为“新儒家”的“三圣”,后来有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张君劢等。唐、牟的书很多,可以说建立了当代新儒家的体系。但体系化的结果,前进和突破也困难了。因此有很多争论,余英时先生的《钱穆与新儒家》一文最值得认真看。李泽厚不赞成“儒学三期说”,提出应分四期,先秦一期,汉代是二期,宋是三期,当代是四期。这些不去管他,我的看法,当代的“新儒家”,学理上其实也不是那么纯粹,梁、熊、马都和佛学有纠缠,唐、牟则参照了康德、黑格尔的哲学。杜维明推动当代儒学最力,是开放的儒学,主张儒学与世界各种文明对话,而且也不坚执儒家一家之说来看传统,讨论问题主张与现代性相关。
除此之外,大陆的中青年里面,我看不出有谁可以称作“新儒家”的。有的只是一种主张,一个看法,一些观点,不便以“家”相许。蒋庆是我的好友,他守持儒家是诚实的,但他性喜王学,其内心的批判传统的精神并未减弱。有人说持新儒家观点的学人批评李零比较强烈,我没有看到具体的文章。我觉得争论的应该是学理。传统文化绝对不是只有儒学一家,传统文化是多元、多流的,不能把国学跟儒学完全等同起来,也不能把国学和传统文化完全等同起来。国学研究什么?国学是研究中国的固有学术,固有学术怎么可能光是儒家思想?能不研究老子、庄子代表的道家思想吗?能不研究道教吗?能不研究佛学吗?马一浮主张国学是“六艺之学”,“六艺”也不是儒学一家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