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大师与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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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一架子书和一所荒凉的花园(10)

红学是我的旧营生,国学是我近年关注的问题,把两方面的文章拢在一处面对读者,一要感谢新浪网,二要感谢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于丹被新浪网评为年度文化人物,年终网络盛典主事者邀为担任颁奖嘉宾,并帮助开博。于是我便把旧日研究《红楼梦》的文字化整为零,弃长就短,有的则变换标题,增加叙论情趣,一小篇一小篇地置于我的博客之中。

国学也是如此。21世纪来临之后,国学渐热,而且热得盖不容锅。学术文化界反应不一,赞成者、鼓吹者、反对者、鄙夷者、不明所以者,例皆有之。我近二十年的研究,侧重学术思想史和中国传统文化,1988年创办中国文化研究所,又创办《中国文化》杂志,阐扬传统,回归“六经”,友接四方,不遗余力。可是,当国学如此大热起来,眼见人人谈国学,不懂国学者也谈国学,未免稍感迟疑。于是便翻阅史料,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发把现代国学的来龙去脉弄个明白,以厘清国学与传统文化,国学与国学大师,国学与国故、国粹这些语词的区别和联系。以此在2006年秋天写了两万多字的《论国学》长文,先分三期连载于《21世纪经济报道》,后刊载于同年年底出版的《中国文化》杂志。然意犹未尽,两年后的2008年夏天,又写了更长的《国学辨义》,主要对国学的学理义涵作了分疏。此两论国学的文章,也因时因景,就简删繁,在博客上陆续做了选登。

国学文章的博客分类我叫“国学心语”,红学的叫“情问红楼”。当然我的博客文不止国学、红学两项,另外还有“经典别谈”、“大师风采”、“师友学记”、“人生小语”、“文化时空”五个类分。不意竟引来了网络爱好者的兴趣,留言、纸条、评论、收藏、转载,不一而足。三年不到,点击率已有一百八十万之多,其中有一篇谈“小升初”的文章,点击近十万,留言逾千条。让我充分领略到了网络魅力的奇观。从前我一向提倡“为己之学”,主张文章得失,存乎一心,学问之道,难望知音。因此颇不以学问的多所交流为然。现在看到网民的回应如此热烈,始悟和读者交流互动也不失为一件有趣的事情。

由于我的博客严守学术法则,不猎声闻,不作妄语,网友留言一般都作正面解读。不同看法的商榷讨论不是没有,恶评攻毁则少之又少。还有幸结识了“会心客”等一些具有卓识的学术之友。对我的谈红文,“会心客”先生常有细密的评骘,文到评亦到。虽然他是“拥薛派”,我是“疑薛派”,观点固异,相互尊重、“了解之同情”未尝稍减。2008年9月30日,他将自己经过深入研究的《钗黛和好及其文化意义》一文,一段一段地贴于我的《宝钗和黛玉“和解”的心理秘密》博文之后,且留言加以说明:“我发此文的目的,是向梦溪师和博友请教,也是为坚守自己的学术立场而呼吁。情怀切切,湘水荡荡,毕生以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为己任的梦溪师,却对坚守中华传统文化的宝钗误会一何深也。”可谓苦口婆心,情真词切,苟非木石,岂能无所动。于是我写了一则回帖——因外出数日,今得读贵客之长文。谢谢贵客对红楼,对雪芹,对钗黛,对中华文化之诚笃。我想尊文的分析,理则似可以站住,且对古今之伦理、学理、世情通作一体诠解,所谓“理一分殊”者也。我于钗黛,是少年青年时的宿见,至今未改悔。盖心性以情为体,任可任之,也不愿曲以待人。如果作为恋情对象,宁可被黛玉累死,也不愿接受宝钗的事事妥帖。他凡事都要用书里的“理”提着,我会感到很累。情与理与礼的关系,真是一篇大文章。谢谢会心,看贵客的留言,我感到高兴。因为贵客情真,不像宝姐姐,把情藏起来,让人们摸不着底里。

后来我又写了几段比较整齐的韵语(不敢称诗),题作《答会心客论薛宝钗》,单独发一博文。“会心客”先生则以长诗作答。这些已收入本书之中,愿意得到更多《红楼》爱好者的切磋指正。

上海辞书出版社的几位编辑执事,也是喜欢看我博客的网友,只不过出于职业的眼光,他们提出了将其中谈红的文字单出一书的构想。我问可不可以加入国学的部分,以《国学与红学》名书?他们说可以。这就是这本小书的来历。所以,一要感谢新浪网,二要感谢上海辞书出版社。另外也该向我们中国文化研究所的摩罗先生致谢,早期的博客都是他为之“搭理”。书中所引《红楼梦》原文,我用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红楼梦研究所校订本,个别语词参考了其他版本,标点则根据个人对原著的理解有所调适。

(2011年2月辛卯春节后七日)

《书生留得一分狂》卷前小引

说来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在哈佛做访问学者,女作家木令耆一次邀为波士顿郊外游,乘兴来到她的美丽的湖滨居所。她书房里的一幅字,引起了我的兴趣。武汉大学世界史专家吴于廑先生的书法,一首《浣溪沙》词,写的是——丹枫何处不爱霜,谁家庭院菊初黄,登高放眼看秋光。

每于几微见世界,偶从木石觅文章,书生留得一分狂。

木令耆长期主编一本名叫《秋水》的刊物,故词中第一二句枫霜、菊黄以及第三句的“秋光”等字样,显系喻指秋水主人的性格与爱好。下阕一、二句颇及女作家的职业特点,赞其作品以小见大,不离一个“情”字。因“木石”一语,用的是《红楼梦》“木石因缘”的成典。最后一句“书生留得一分狂”,与其说是对书赠对象的期许,不如说是对整个知识分子群体的一种期许。这种期许并不高,只希望我们的作家和知识分子保留“一分”可爱的狂气。是呵,如果不是一分,而是三分、五分乃至更多,也许就不那么合乎分际了。但如果连这“一分”也没有,作家或知识分子的义涵就需要打折扣。

孔子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虽然他本人未必特别喜欢“狂”和“狷”,解释本身却是正面的。孔子最不能容忍的是“乡愿”,称之为“德之贼也”。中行、狂、狷、乡愿的“四品取向”,“中行”最为孔子看重,但难以遇到,“乡愿”则是需要鄙弃者。所以孟子说:“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狂”和“狷”的特点,都是不追求四平八稳(“不得中行”、“中道”),只不过一个急促躁进,希望尽快把事情办好;一个拘泥迂阔,认为不一定什么事情都办。“狂”和“狷”都是有自己独立思想和独立人格的表现。

中国文化里面长期存在狂者精神的传统。所以然者,由于中国很早就有健全的文官制度,有“处士横议”的传统,有“游”的传统,有“侠”的传统,有自由文人的传统,有浪漫的诗骚传统,有绘画的大写意传统,有书法的狂草传统等等。这些人文艺事的固有性体都与“狂”有不解之缘。而儒家的圣人理想,道教和道家的崇尚自然,佛教禅宗的顿悟超越,又为狂者精神的构建供给了理念和学说的基础。先秦的士狂,魏晋的诞狂,唐代的诗狂,明代的圣狂,是狂者精神在不同历史段落的特异呈现。但清代以后,狂者精神已经逐渐消退。四十年的武力征伐(1644年入关到康熙二十二年平定三藩),百年的文字狱(顺治十六年的庄廷修《明史》案到乾隆五十三年贺世盛的《笃国策》案,中间经过一百二十八年的时间),知识人士欲言无声,狂的社会条件没有了,狂的心理基础也不存在了。

晚清民国以来的现代化浪潮,也没为士之能狂预留多少地盘。20世纪是中国泛科学主义的时代,而科学天生能够止狂、制狂。虽然科学家本身也需要狂者精神,但科学以外的“一事能狂”者,在强势的科学面前,未免自惭无形。何况战乱和流离,同样是狂者精神的杀手。战争都疯了,文化便失去了张扬个性的余地。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以后,除了个别高等学府偶尔能看到他们孤独的身影,社会政治结构和文化秩序里面,已经没有狂士得以生存的机会。辜鸿铭留着前清的辫子游走于未名湖畔,黄侃在讲堂上的“即兴骂学”,刘文典当面向总统争夺教育独立的礼仪称谓,傅斯年因反对政府腐败与委员长拍案相向,梁漱溟和领袖吵架,都不能看作是狂的本义的价值彰显,只不过是文明社会个人权利的一种正当表达而已。

20世纪50年代以后,知识人士的狂狷之气,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洗澡”,特别是1957年近乎原罪的大洗礼,已消失殆尽。流行于文化社会人们耳熟能详的口号,是知识分子喜欢“翘尾巴”,因而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有效方法,是教育他们无论如何不要“翘尾巴”。社会的众生则顿悟似的学会了从小就“夹着尾巴做人”。近三十年改革开放创立新局,知识人和文化人有了施展才能的更阔大的空间,照说“狂”上一点两点应无不可。但“狂”在今日,早已成为人所共知的负面语词,没有谁愿意跟这个等同于“翘尾巴”的不雅行为发生任何关联。“狂”这个词的本义正在失去记忆,人们习惯不听不看不使用这个语词。以《法门寺》里的贾桂“站惯了不想坐”的名言为譬,恐拟于不伦,但不妨抽象取意,聊资闭目想象。

本来想写几句简单的话置于卷首,作为题记。不料一经涉“狂”,便无法自已。写完一看,已经有两万五千字之多了。如此长文放在书的前面,难免有大军压境之感,置于书后,又似尾大不掉。斟酌再三,决定弃之。长文已冠以《中国文化的狂者精神及其消退》的正式论文题目,另派他用,这里只撮其要让本书的读者知情而已。我在长文的最后,提撕出随文引用的四句韵语:天赋迂儒自圣狂(陈寅恪),点也虽狂得我情(王阳明),莫道狂童狂也且(《诗》“郑风褰裳”),亦狂亦侠亦温文(龚自珍),仿效明清传奇的下场诗,作为全文的收束。第二句“莫道”系我的添笔。

龚自珍是康乾一百五十年之后,重新发出“言大志大”的一点狂音的人。他那首脍炙人口的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感愤鼓舞了多少仁人志士!他的另一首送友人诗:“不是逢人苦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照人胆似秦时月,送我情如岭上云。”也让我每次诵读,都感受到一种温暖清新的侠骨柔情。王阳明“点也虽狂得我情”,用的是孔门成典。《论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章,子路、冉求回答孔子问“志”,都讲如何使一个小国家强国富民,公西赤则愿意当外交场合的一个小司仪。只有曾点表示,自己“异乎三子者之撰”,他喜欢在阳春三月,和一群友人带着孩子们,在沂水边沐浴,一边走一边在路上唱歌。而且当大家侃侃而谈的时候,他一个人在一旁鼓瑟自赏。曾点的这种表现,程朱等大儒都目之为“狂”。王阳明晚年写的《月夜》诗里,有“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句。陈寅恪先生的诗句,系1929年给北大历史系同学的赠言,全诗作:“天赋愚儒自圣狂,读书不肯为人忙。平生所学宁堪赠,独此区区是秘方。”(陈著《诗集》,三联版,页19)《诗》“褰裳”的“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狂也且”,释证纷纭,我取通常的解释。

我很乐于以“书生留得一分狂”作为本书的书名。如果今天的书生们随着《论语》的普及,对“点也狂”表示出情同我获的理解,并且像曾点那样,当孔子问“志”的时候,一个人在一旁若无其事地鼓瑟,而不是紧张地记笔记,则“留得”一分“狂”的可能性并非没有。龚自珍的“亦狂亦侠亦温文”的诗句,也会因此有了着落。“书生留得一分狂”和“亦狂亦侠亦温文”这两句诗,可以互为循环阐释。末了还有一言凭君记取,就是由于为自己的一本小书写题记,而写出了两万五千字的学术论文作为“副产品”,虽然因体积庞大未获入于本书,然作者“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窃喜”,似只有飘飘然自去鼓瑟(王阳明语)的“点也狂”差可为比。

(2009年12月27日于京城之东塾)

《书生留得一分狂》后记

这是一本小书,大都是比较短的文字,新旧杂陈,以新为主。内容不出学术与文化的范围。特点是有一点思想,有一点性情。2008年11月30日,我们中国文化研究所举办“戊子岁尾雅集”,学界很多友人都到了。陈平原先生认为《中国文化》杂志的特点,是带有个人的性情在里边,“是学问,是文章,也是性情”,窃以为可谓知言。本书《学术与性情》一文,就是为此而写。“雅集”的发言集锦,《中国文化》2009年春季号曾予刊载,看过的都觉得殊有意趣,且有我的开场语在内,索性标上《为中华文化护法传薪》的题目,一并附录在这里。

卷一、卷二、卷三、卷四的区隔,卑之无甚深意,主要为了阅读的方便。卷一的八篇文字,除《宫廷文化与时尚》系根据发言提纲和现场记录润改而成,其余都是很花心思很用情的文化书写。尤其《“竹柏春深护讲筵”——白鹿洞书院访学记》一文,更像是用散文笔法写的学术文章。近来我由研究马一浮进入了宋代,此篇实为笔者研究宋学的题目之一。《思想的力量》亦颇涉宋儒、清儒和近现代学术,虽围绕的是朱维铮先生的两本书,我个人近期研究心得在叙论中也不无表而出之者,此可与2008年9月3日我发表在《中华读书报》上的《“横渠四句教”和宋儒的文化理想》一文对看。《切问而近思》是中华书局出版的拙《学术访谈录》的序言,《我的一次学术历险》是三联版《中国现代学术要略》的后记,《中华读书报》和《读书》杂志尝分别选刊,后者且经《新华文摘》转载,里面多有读者自必乐观的国内外学界的趣人趣事。

卷二的文字,《陈寅恪的“哀伤”与“记忆”》在我有比较特殊的意义。本人研陈多年,对萦怀于这位大史学家胸怀脑际的沉哀巨痛,获一豁然的了解,不啻拨开云雾见青天,故亦寄存于此,期与读者分享学术的快乐。此文为《陈寅恪学术思想的精神义谛》之一节,曾单独见诸报刊。《张申府其人其事》系旧作,原题作《一篇文章的代价》,兹将副题扶正,以凸现传主其人。已故大哲学家张岱年先生有如此卓尔不群的一位长兄,我很迟才知道。白先勇先生精心策划的青春版《牡丹亭》,我在台湾看过首演,后来又看了在北大的演出。台北和北大的研讨会以及后来香港大学在京召开的研讨会,都曾敬陪末座。认识白先勇,喜欢《牡丹亭》,乐于听昆曲,所以有文记焉。但谈张艺谋电影的人性与自由和关于电影《梅兰芳》的两篇文字,纯属出于偶然,也许是不应该的“出位之思”,是耶非耶,愿聆读者教言。有意思的是《“小升初”的困扰》,有感于友人的孩子升初中遇到困扰,写了这篇博客文,不料点击率逾十万,留言一千多条,多家报刊予以转载。教育问题,全民关注如此。

卷三的文字大都与本人主编的《中国文化》杂志有关,有一些是“编后记”。办刊固然匪易,尤其困难的是为每一期写“编后”。写编后基本上是“没话找话”。实在找不到“话”,也有几期干脆无“后”。可是一旦找到了“话”,就总有些意思。因此选了几则自以为不无意思的编后记入于此书,似亦可为留心近二十年学术轨迹的朋友提供些许原始材料。几篇与本院本所有关的演讲词,最想毛遂自荐的是给我们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的一次讲话。我强调一是感激,二是珍惜,三是修身明道,强调此三项义理对青年学子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