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旧梦·石子船·龙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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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旧梦(11)

他说他知道我的今天行为,其实所谓知,少得很。把过去事作标准,我的为人是已被杰克所看透,然而杰克不曾看到一切当前的变化,一个特殊的机会,所帮助我的是什么。就是我自己,何尝又会能在事前事后想到有这样一次放肆呢。爱了别人一人,无阻无碍的是眼前平列的事实,因为怯,终于不能把这女人归自己所有,这是杰克所深知道他弟弟的。被人爱,又爱人,结果仍然自己把事弄糟,也成了我所自信且曾引为命运中所赋,连自怨自艾也像成为需乎的事。把女人当成桃,当成李,可以随意摘,嫌酸拣甜全能如自己意,还不够;我要的女人,是应当像雹子,凡我所想到的便如一个雹,在我张口时便落到我口里。恋爱若是比拟这热像火,则我本身便是炉,且如灯,发煜煜光辉,凡是女人皆应自起扑到我身边来,具虫蛾勇敢与固执,毁去一切所不计。天下也总有这样愚蠢的虫豸,所以我等看,在期待之中我渐渐老了。在似乎已觉到凡事无分的萎靡生活中,自暴自弃的度着平凡的每一天,如今却忽又来到此塞外得到此等奇遇,在自己,居然胡涂作过了类似的女人的亲近,想把自己从梦的惑迷中引出来,勉力振作,以期于事实处置不蹚到失计后悔的一面去,我真料不到我居然有这样一天!

将此等事用纯粹的青年汉子恋爱的心情来应付,哭呀喊呀的追,得到了,便肆无所忌的复贪馋的乐其所乐,乐到失败又勇于去承当一切困难:(且不妨勇于将这事从心上忘掉,)我办不到了。对凡未来的我不敢过于乐观期待,对于眼前的我不能尽量享受,独对于过去,不能忘。凡事由良心来负责的我总加累上身,我怜悯到因我胜利而引起别人的懊恼,我从我自己可怜处着想转到别人的可怜,另一面,又似乎永是见到别人应比我占幸福成分为多,因别人的有才有貌以至于有钱,我就无事不在退缩,且常觉到非退缩不可了。

社会的秩序,在一种胡涂中似纷纭亦实有条理:有钱有势的男子把好女人得到,男子汉视为并不违反乎法律礼教的张本,女人也各能在这秩序下生长养成合理的欲望与兴趣。凡是男子皆知道用权势或机巧吸引女子的心,以及操纵女子行为,女子也全在这一种知识训练中懂到怎样一种男子作自己的夫是便宜事。某一种所谓高等男子的趣味是这样,某一类高等女子便很便捷的作去,不稍缓,以见女子的聪明。女子聪明处在给男子寻欢取乐,男子的聪明在使女子甘心情愿。来到这样社会中的我,还不自己觉得自己是俨然多余的一个人,那就未免太愚了。

在意外情形中得遇意外的人,便把我自己愚拙忘掉,去披坚持锐与生活相周旋,且作着年青人的气势,是在先初来此时曾有过的思想。然而到后我得到的仍然是公平的自己,所以自觉一再陷于非常狼狈中。到此时,憎这意外的来临,将自己弄成狼狈不堪,依然是无可奈何;要我全然否认自己已成的过错,便将明日的“是”挽回今日的“非”,又不能够作到。

多余的人只是要孤独,要清静,在孤独中将这恋爱完成比事实所能给他的机会多无数倍。呵,这可怜的想望!念着聊胜于无的一切,来消磨这岁月的余剩,在人则全可以骂之为无用男子,谁能明白这无用男子的心!

把恋爱当成病看,则他人所害的多属于霍乱,猩红热,以及小疮小结,病况能死人,或只增小累,其势一转亦即霍然无恙。至于我,却只是结核:病永远缠身,要它好是不能够。在病中,也不见得怎样难过。一个患肺结核的人头脑到死是清明的,他不会狂呓,不会叫喊,且不会觉到他因此忽然而死。至多他只是有时发一点烧,对饮食及其他颇少兴味,其余还仍然是平常人模样,全无特殊不同。然而这病一着身,人便从此毁了。在无形中生命被这些小虫食着,憔悴情形累日而益深,虽身若存在亦等于死,终于则在此等情形中瞑目伸脚。

恋爱是走向一条光明的路,不惜死,不顾生,准备了充足的力,提高了自私与顽固的心情,才能到尽头,也才能回头另自找寻新的方向。进退失所依据的我,逃遁与向前全是不成功,那就真只有等死了。

我想到死。

死自然不是我这样无用人想到就会拢身的,其次便想到还是决了心走吧。

想到走,还不曾想到怎样的走,吃得烂醉的大哥,听够了三弦子的微妙的声音,又开始来同我谈话了。他谈的我倒不听。我注意那在院中似乎已坐定下来的瞎子手中的三弦子的弹奏。在平常,这弦索声音,听来似乎也平常,如今则像这盲人的生世哀怨同我的哀怨全在三根弦子上动,听来意外凄凉了。

三弦先是轻轻的弹,小鼓复缓缓的敲,我能想象到院子中听这个时一切人的心情。他们大部分当是规规矩矩的将一个平静的心安置这幽幽的弦索声中,自己便如痴如迷想起关云长张飞赵子龙等等的人的派头来,一到随瞎子来的女人开了口,他们当又从这些歌声中把心移到女人的另外一种情形下的模样去了。他们显然是从一个三弦一个女人的声音上能够得到一些我所不能得的东西,这在他们的咳嗽很轻的行为中已可明白。他们正在乐,正在享受,正在把自己从“大车”,“骡子”,“伙食五百”,“大豆七元一担”,种种生活缠累中解除,将世俗的心用音乐来澄滤。各人从不相同的一个地方来,终将走向不相同的另一个地方去,无意中聚到这一个旅舍中,凭瞎子怀中一个破乐器将这各样人的心束成一把,使各人像不知有明天与昨天,音乐真是一个奇怪东西啊!

我这人,可就不能用不拘何等东西来缚住这心了。凡是别人可以利用这东西把过去未来暂时忘掉的,我拿来则适得其反。看花看月的结果是想到冰呀雪呀的冬季,听到这极动人心的三弦(正因其为弹得动人),便想到那弹弦子人的寂寞。譬如自己的事情,一篇文或一节诗,经过人赞美,这喝彩捧场声音入到我耳中时,也就觉得人是更可怜。文字与其他一些东西,原是如何的有益于这人世界,然而文字或其他,凡是能够在这互相漠然互相误会的人间所得到的了解,真也是如何的少啊!凭着寂寞的心。在那含泪情形中把这一件事作成,所谓成功者倒是给人以悦目爽心机会,艺术的能将这一人心与那一人心沟通的真事实只是如此,为了这样使那所谓艺术家去努力,我不明白那得人喝彩的青年艺术家高兴的理由所在!

若在艺术中,也正有着如像戏台上打锣打鼓的那种人,期望从鼓掌中得到怿悦,从赏号中得到满足,那当然是很好的一种人,且具此等大志气的又是如何容易成功!在目下,则这种人似乎太多,比弹三弦者还不如的艺术家站满了各地各处,又无怪乎作者相信批评者比读者对批评者相信程度还深了。

在艺术方面,我的悲观还不能够使我为难,没有同流合污的影响,至多是使我生活为难,比如这弹三弦的人,他仍然能弹出他所欢喜的调子。至于恋爱?恋爱观是违反了现代趋势,那便只有预备作梦的精力,做梦去。

从三弦子声音,想到弹三弦的人,又想到听三弦的人。从创作与欣赏上,想起作文章与读文章两者心情的距离。从艺术想到恋爱——想到恋爱就不能不将耳边的弦索缤绷调子卸下,来听我大哥醉中的呓语了。

他是从我去听三弦时即又开始胡乱独语着的,总以为我是始终在听,故不曾强我答复一字。

第一次听到他的是重舌喊“我的老弟,”我答应他是在他说这个不知有多少次的以后。

我说:“哥,你可以睡了,我也睡。”

“我要同你讨论,……这是你的事。……我的老弟,我说这是你的事,并不说错。……你的事,你作去,不要太懦!……你太懦了!……想到要作就作,才算对,……一个人的自私心若不算坏,那这自私当是对目下的一时,不是对未来的一时:想到要做的事去做,这至少当时已将胜利得到手:为了将来而牺牲眼前,将来的事谁知?……并且你又安知道这时的牺牲不是将来的牺牲吗?将来的成功全在这时的努力,我的老弟,你以为你努力作过这样事了么?……你以为你作过吗?……我不相信,决不。……你不是这样脚色。……你很可怜,无用的可怜。……我的老弟,作哥哥的说你的,一点不会错,你作的事全是永远错误。你那么谦卑的不敢接受一切当前的幸福,这谦卑打那儿来?……这无理由的谦卑!……别人称为能干人的,是不给不与,也能想方设法偷,设法抢,终于把所要的拿到手,或一时,或永久。……野心不是坏东西,能向前才是人生。凡是要,就去拿,螫手烫手全不怕,那么办,得既然好失也多一重经验。……有了经验的第二次便不至于与第一次一样糟糕,作哥哥学画便是这样。……我的老弟,你的恋爱行为是心中所发明太多,而经验太少,不足道!……这样就只有吃亏。……机会既是那么好,别人说,我的乖,你过来吧,干吗你不过去?别人说,大胆再进一步,我便是你的人了,干吗你不再进一步?……你要的是女人,是爱情,那爱情就等候到你,而你却害怕,望望这幸福的前面,为光明所眩,又胡思,怕无以善其后,终于逃。……你这是干吗?脾气这样,作哥哥的有什么法子?……有些像你一样的无用人,遇到女人说,呆汉子,你交手把我,让我引进这花园里去。不反抗,就如一个呆汉子,将手给女人,结果是居然找到他幸福,这样的事有人作过。有些人,能够胡涂的把心交给一个女人,又能胡涂的要回,这行为也比较少磨难。……我的老弟,你试去学学这呆子,就成了。……人太聪明了,所想到的太多了,他没有好处。……人聪明绝顶,像透明的晶;略无所障碍。像崭新的镜;清朗朗的反应一个影子;做文章是有益处。聪明人可不适于恋爱。……越胡涂,越昏,越可以从意外中得到好处。……女人是无用的东西,别以为当你面前庄严的颜色足拒人千里以外。女子对男子没有骄傲足以存在。……徒然空空两手,又无才,又无貌,只要你明白怎样去歪缠这女人,女人最后一法,是只有闭了眼睛让你亲嘴的。……细细去分析自古及今万千个男女的故事,何尝不是歪缠得法把胜利得到。虽然有其他各样因缘,但大体对女人怀恋的不胡涂,便无法能善始终。……我的老弟,作哥哥的话一点不会错。照我的去作,便可以明白了。……尔墩夫人爱你,自然不是你用过作哥哥的方法。但你试试看,你放胡涂点,所得比眼前又如何呢。……遇到这样的人,你比坐上法国的船方向还准——她引你去的地方就是天宫,还用疑吗?……不说话,不作声,你只随她的意,她便能将你处置到一个轻柔的梦里去,至少在这梦中你当能一刹忘尽了人性的悲痛。……只要你胡涂就成。……且这所给于你的,也许还是永远的好处。……”

我的杰克母亲所教训给我的醉话,说了真不少。到后“我的老弟”与“作哥哥的”两名词用得越来越多,差不多每一句话中有两者中的一个,我知道这是已快睡熟,就不再去听他了。

三弦子还在弹,配衬着一个小女子略略发沙的歌声,我把灯略息,就走出院子,在具江南风致幽凉的淡白钩子月下站定,经过小小的风,才明白额上全是汗。

我茫然的独立了一会,又茫然的走到一堆蹲着听歌的白色衣衫人中去,不久我且也仿佛吃了什么药,莫名其妙的蹲下了。

本来是在日间已极觉疲倦,需要睡,因此似乎还不到十二点,便在炕的另一头睡了。

到半夜,却为杰克母亲的吐呕吓醒。先是已知其大醉,故在睡前就已把一个脸盆放到他炕前,尽他半夜呕。谁知他呕的东西却是两只鞋子承受,此中有天意。鞋子原先是在地下,为恐其在夜中欲呕无从赶得及向盆中倾倒,将污及鞋子,才将鞋子拿起,安置到炕旁椅上,谁知他朦胡中便将鞋子捞到,吐满了一鞋,还不够,便又是一鞋。到我起身赶忙把灯搌明时,大哥已把两只鞋仍然平整安放到椅上了。

哥作了这样一件妙事全不在乎,见我时样子还十分胡涂。眼睛是睁开了,又为新的灯的强光所刺,眯成一条线。作着眯眼的他见我半夜起来,用着那“不应当”的神气对我望,我知道他在胡涂中,便倒上一碗凉茶。

见了茶,便朝口中倒,人也随即略略明白了,但仍然不言不语,把空碗给我,只得又送上一满碗,不消说是一到口边又尽了。

“怎么样?哥。”

“怎么样?吃了这么多的酒,醉得好利害呀!——恶——”

虽是发着干恶心,可不再呕了。

茶似乎还不足,于是抱了茶壶喝。

我是站在炕前他身边的,若非他望到鞋子笑,我还想不到把鞋子拿出去。哥作的事也真妙,两只新鞋中全是腹中洄出东西,炕面地下倒并不稍稍给弄龌龊。我只好笑笑的将这两只鞋拿出房外去,他才说,这鞋子索性也不要好了。

不到一会,便已有鸡在远远的什么地方叫了,再呆一会则旅馆中的鸡也叫了,虽然大哥说还是睡睡好,到把灯光扭小以后,我们全是不能够睡。

“二弟你睡不着么?”

“是的。”

“对不起你,因为多吃了酒,在此深夜吵了你。”

“怎么忽然客气起来了?”我笑。他也笑了。

“我依稀还像说了许多酒话,是的吧。”

我就又笑,说:“是的,但并不多。”

他不再作声。似乎在追想他这吃酒以后作了些什么事。

他忽然问:

“二弟,干吗昨天你又偷偷的一个人转身回寓了?”

“想到要回就回来了。”

“这样直率倒好,只是我看你想到要作的事倒有许多不曾作。”

大哥于是笑,显然是在嘲弄我昨天所失的机会了,我也不即便说话,我是决心要骗他,不能告他我曾作过什么的。

他见我不答,随后又说:

“二弟我看你昨天又逃,你不承认是逃吗?”

“你安知道我不是已经作了什么蠢事才走。”

“我不会相信这个。”

我本来也不一定要他相信,就不为他加上证据了。他暂时不言,像在想我与他自己处这复杂关系中的处置方法。

我要明白我回此以后,尔墩夫人在吃饭时说了些什么话,故不能不问到他吃酒的情形。

“我奇怪你怎么便吃这么多酒到肚子里去的,你到此也常常醉吧。”

“那里会常常……我已有多时不曾醉过了。……昨天的醉是‘用他人酒盅浇他人块垒’,这话你不明白吧。我告你,为了你的事,哥才尽量喝酒,不知不觉就醉了——也幸好不在席上发牢骚,不然真笑话。”

为我的事情,要哥这样用酒来排遣,杰克的话是我听来深信而又料不到的。这良善的人,为我故意作丑角于人前,为我吹,为我忧愁,都是使我一想起来就要流泪的。我还想不到他关心到我竟至于把自己也毁掉生活中的均衡。待到见为我帮忙尚无从使我将所期望的幸福得到,这好人,一面可怜我,一面又将我无用处的方面看透,明白他纵如何努力也等于白费,所以只好用酒淹死自己了。这情形,给我永远想起他来多一流泪机会。他为了我的事情,便毁了自己,而我呢,却不能在明白他可怜以后便鼓了勇气作一点他要明白的事——简单说,他就已断定我的不堪造就。这不堪造就的我,呆在这地方为些什么事?我怕想。

“究竟为什么?”想到无结果,我便想,“还是走了吧。”

这第二次想走的意识在心中得了成长的方便,我且想到如何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