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旧梦·石子船·龙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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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旧梦(12)

我不打量作秘书长了,看到这一干英雄好汉的脾气,我就明白纵即或有人要我作官,秘书长的位置也不是为我这样人所预备。大块肉大碗酒的豪纵行为,我不能够去陪人,我的世界与这些人总似乎还离得有两个大西洋远近。在这一般首领中,讲到男女事,这一点,我也应当即刻离开这个地方了。把女人当成一种什么东西,这里的人虽也与其他地方士大夫观念相差不甚远,然而不适于我生活也再明显没有了。我要的生活是孤僻遐想,是关了自己的门来将社会一切悲观的证实而从这悲观中得到生活意义的归结。我要欢喜一切别人引为平常的事物,而并恼着那人人所谓为美与善的东西。我把一切所见的所触的想到的赋予以一种与人不同的爱憎,而又否认一切情形的肯定一切空幻的美的存在。

我要走,不走也不成。

在这里多一天也只是多苦一天,当真一做了官也许比眼前情形更坏。马玉龙、杨志、窦尔墩、以及其他等等三山五岳众家兄弟,初初的接近,把这接近当成一种戏来看,则趣味的维持一月半月当是可以作到的事。至于要我自己扮吴用,我能装得俨然么?始终如作客,我的官又能维持下去么?

并且像这样子,自己难堪以外还得将杰克母亲生活弄糟,为了他,我既不能照他意思勇敢一点,只好走,也省得要这个人为我担心了。

我身上还有二十七块钱,其中二十块是尔墩夫人上两天送来作零用的。拿这个钱作路费,不让这个好人知道,就入关,在我是算一种顶漂亮的行为了。若我还呆在此处,因为我的畏首畏尾,一不小心给了人以一个把柄,别人即或不至于使我下不去,但是杰克又怎么办?但是那个她又怎么办?若到那时节,再来走,那不光荣的羞惭的自疚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忘尽。

记起早上的车是十点四十分,下午是五点半与八点半,我预备搭五点半的车动身,且计划到时当把杰克支到另一个地方去,若蒋平不让我行,则决计将这一个柳条包放到这旅馆中,自己单身返北京。返北京,日常生活未必能比目下为舒服,但目下则已成不可耐的目下了。为杰克为尔墩夫妇,为我自己的安宁起见,都以我一走为好。我也不问走后杰克的难过,也不想尔墩夫人将如何为我忧愁,总之似乎只要我一走,局面当一变,而且将三数日来习惯这小物件一走的无聊,各人也便可以得到以前的平静了。

想到走,便不由得不想到走出北京时可笑的情形来了。料不到我作了这样一次还不够,又要来作第二次。偷偷悄悄的很可怜的离了住处,到东站还狼顾四周,深怕忽然会有一只手从人背后伸手攫到我衣领,在惶剧中把车票买到,一直到车开以后才能长长舒一口气,如今则是又在准备这样一次经验了。

我为我自己非常可怜。凡事一轮到我,总像便忽然拮据起来了。措处乖方的我,只希望神能给我一点帮助,且不惜向神纳贿,求神保佑这一行又无障无碍。我才说到,我一走,在这几个人中将起了何种扰乱,是不留意的,我到了北京,又怎样来对付公寓生活,也不事先筹划,只要能够在这时上车,这时便得到了解脱了。其实,上了车,又怎么样?心的缠累是在十年二十年后还缚得很紧的一件东西,说是一上车即可以松卸,只自欺罢了。

杰克见我不说话,以为我睡了。恐我会着凉,便轻轻起身来将一条毯子为我盖上。

“我不冷——今夜特别热,用不着那毯子。”

“我以为你睡着了。”

“怎么能睡好?”

“少胡思乱想就好。”

我就不答,稍呆他又接到说:

“二弟你应当自己快乐才是。”

我勉强苦笑。我说:“我是很快乐了。有了这样好哥哥,我还有什么不好过。”

“你骗我,你这样行为我全看得出。你是从来此到如今,不曾有一天真舒服过,也不曾好好的睡过一觉。我过细想来全是我的过错,但你是能体察哥哥的心,哥哥原是一番好意的。你就是在笑,也苦笑,心上还有针在戳。天生的弱性格使你容易成病的悲观,不过,处到此时,你除了尽机会找乐以外,还苦什么?明知是一切皆很有限,一霎便将成为过去,在此无可奈由的短日子中,为什么还不努力忘了自己来欢娱?若是都像你,那世界也不成其为世界了。像哥哥,难道就天然能同这一般人融洽得来么?不过到了这里,一面想到生活,一面想到……总而言之只有这样办,不然就不能在此呆下去。”

“我想我……”

“怎么样?要走吗?我不一定勉强你,我明白是必定想要走。”

“可不是,为了你,为了我,为了别人,都是我走了倒好。我仍然回我的北京,做那五毛钱一块钱一千字的小说,我愿意住到公寓每天听伙计嘲笑,可受不住这地方的一切!(于是我就哭,在这好人面前我是无时不想哭的。)我不要幸福,不要女人,不要金钱,也不要朋友和事业,让我转去好了。”

“转去就是!前天你说到,我就想,转去也好。不过二弟你明白我,我是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北京公寓的情形。我怕你病,又怕你因为穷真去想什么呆事,所以以为来到此地同我在一块,纵不能把生活弄好,也总可以变。并且一到此,让你见见这些英雄好汉,也会可以将你做文章的方向转转,不一定悲呀愁呀的写。若是能够习惯同这般人来往,那当然是更好了。这里也就未尝不是生活,你不见到这地方,也不是仍然并不缺少人性的各样成分么?要爱,便像特意来这样一个慷慨的汉子,把自己青年的妻介绍给你,简直像奉旨随意放肆。而且人家因为你样子幼稚,还如何坦白的准备尽你来她身上撒野。你又不是不看得分明。已经看得事实极其明白的你,为了天性的孱怯,与过分的细心,结果只是一再非常可笑的逃出了重围,你要作哥哥的怎么样?……”

杰克也像是在流泪了,就暂时把走的问题放下。我又想,假若不走,我能作一些什么事。

我好歹在一种机会内尽量的与这女人亲洽,一面又极力与窦尔墩要好……成天无事除了到他家以外,就在这旅馆中为人写一幅中堂或一个手卷,同一些扁脑壳读书人瞎混,诗呀酒呀的充名士,再无聊便同这些英雄好汉到堂子中去玩妓……我还可以学到做官人那么随时随地与人拜把子联宗,又可以学到唱戏与磕拳,……我成天的用笑脸待一切人,遇到蒋平来到房中也把英雄本色显出,同他说笑谈那他所欲知道的北京庙会夜市情形……我学会看相与算八字,且随处将这本领应用到所见到的人身上去,……是这样,杰克也就可以欢欢喜喜的了吧。他不见到我在这些事上是勉强,而我自己也不曾感到勉强的可怜,那么当然这样呆下去是好。然而我能够装得如此入神么?我能够在此被人家看为潇洒脱略的名士公子,则我已早在北京得到我所想要的位置了。

第三次想到还是决心走了吧,便说道:“哥,我决走。”

“走是好,什么时候!”

“五点车赶不及就下午八点。”

“过几天也不能够么?你还不曾来这里一礼拜咧。”

“我以为来了一年了。”

“若是到底算来比北京好,住一年也不是很久的事。”

“我不走对于谁也没有益处,反而使大家全不曾得到清静。”

大哥叹气,说:“这也不一定。”

他想到的似乎是关于尔墩夫人,我想到的也是关于尔墩夫人,可是我虽暗暗指到这个人,他也不敢说到她对我一走将怎样难过。

我们约有五分钟,各人沉在默思里,这之间,鸡叫得更多了,天也依稀发了白。

到后还是杰克母亲说我不应急到这样,这老实良善的人无话可留我,便说是为他原故多住几天,还说也许所说的另外一处作官事情能办妥,不妨试试看。

“我不试,到此已就试过,人是不能及格的无用人了。”

“不去作官也可以多住两日,就不出门不见客,都可以。”

“这又准得什么?”

“陪陪哥哥!哥哥人是老有病,且不知道如何是生活上必须的节制,总有一天会忽然死去,……谁知道这一天是远是近?同哥哥玩玩(他似乎又含了泪在笑),哥哥要你作的事不妨去作作,这不很好么。”

杰克意思总还是以为我应当去同尔墩夫人要好。就是存心在三天以后回北京,未回北京以前也得随处叨这女人的一点光。尤其是既不图永远的要好,短短的日子中撒野是几乎必须一项。

他自有他的人生见解,实则我又何尝不承认这样办法与我是有好处。同样的在将来要为一件事负疚,悔“不曾作”与“不该作”也横顺一样。

第四次想到走,已是有条件的想到过三天再走了。

我知道杰克母亲还含着泪等候我的回答,就说:“又只好住三天了。”

“这当然才是话。”先是因为给我盖毯子,他曾坐起来,这时已经倒下了。倒下了的他,叹了一口气,说,“好,我们睡睡吧。”我知道,这时节的他,已经为我的事心碎。

……呵,可怜的人呀!你这样关心我的幸福,又明知我所得的不是你预备要别一女子所送的,还是这样帮助我在这孽中辗转,而自己为这事也常常流着心上的泪,真是何苦来?有着这样一个弟弟,你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不是好的了。但是你,只要作弟弟的在你身边,你就像在人面前可以非常骄傲,忘了你自己的残疾,而不惜为作弟弟的牺牲一切,你真可怜啊!凡是你好处便全作成了你可怜的机会!这样无用处的我偏偏作了你的弟弟,这样可怜的你偏偏作了我的哥哥,使我不得不在感谢父母以外又憎恼这命运。我们这样相互为生,这样关系的深切,竟致令我不敢相信,你以为你真会死得下么?你为我,你就处处在无形中改正你的脾气,以期怎样与社会离远,与社会融洽,我存在这世界上一天,你就能骤然死去么?在你的疾病的自觉中,你明白你的外貌已失去动人的效力,一面便把一颗心掷到世俗的放荡行为中去,一面又想从我的胜利找到一种聊胜于无的报仇心情,单为了这事,你就存心毁了你自己,以期达到那胜利的最后,你自己这样的疯狂却还不明白,唉!

我哭了。弱的心,不能大叫,也不能大喊,但容易流泪,我是并不隐瞒我这弱点于人前的。在尔墩夫人面前也曾哭过了,在许多朋友面前也曾哭过了,这时还只是独自一个,扯了薄衾的一角拭擦我的苦泪。睡在另一头的大哥只像一具已死的尸,虽然我明白他的心是为我在跳着,但为了我的种种,已把这颗心全碎了。假若是我真这样死去,我就断定他也只有一个方法处置他自己,这方法便是同到他弟弟一块去。他一面把他作为我的一种工具,尽我在此工具上发现我的幸福,一面又极力把我的生命安置到他的心上去,他好借此得到一点安慰,……在这样一个人的面前,我将怎样设法来悭吝我的眼泪呢?

我自觉我平生顶伤心的只有两回:一回是二姊死后当到黑的棺材放进土阱,母亲打着滚叫二姊的名那时。其次便是这时了。如今想到妈,想到妹,想到脚跟抵在我背后的大哥,又想到像是孽障的尔墩夫人的声音颜色,一切的人全俨然是把他的好处嵌进我这无用的人心上,我便望到这些恩惠与同情痛哭。

若我到这世界上,所遇到的全是刻薄,是漠视,是虐待,也许我能从这些所得中,把人一变而为极其冷酷极其强毅,且能以同样态度报答这世界。不幸的是我所想到的,不拘谁一个亲人的面孔,便已将我脾气变成柔软,觉得世界上是无处无爱,没有爱的地方也填满了怜悯了。

我不能恨人,便作成了我这一世实际生活吃亏的理由,更使我伤心。

……

天亮了。一个新的日子又开始了。窗间的熹微晨光示我以佳兆。似乎要我收拾了眼泪以及昨日的一切,重新来应付一个新的今天。然而我试坐起望望杰克,则张大了嘴的阿哥熟睡的样子,正如不愿这新的日子即来。

从黯澹的微黄灯光薄影下,我还见到这汉子狭的瘦脸,以及在那皱聚成八字的浓眉下面眼角上噙着的一滴泪。

我奇怪我的世界是全不与人相同的一种世界。

我又在思量人我关系的奇妙了。也许这是蠢人作的事。也许这是病。这样不能自己的想一些不必想的事,是一个在常态下生活的人所不会有的。在心中,凭空制就自己的忧乐,不问事实所给我的是什么变化,一切实际总抛开,抓定的是空虚的空虚,这是我把我自己也无法的一种性格!

虽然是在一些不平常的际遇下,我半生来所寻找的爱情这样东西似乎已经得到,而且又在一席话上同大哥决定了我此后的回头,……女人,是我所要的,已得了,返京,是我免除将来的受欺受苦的一个好办法,也决定了,——但我仍然是空虚,是无聊,是难过。只要想,前面与后面,便像是越加逼近,将空间缩小,使我窒气。我的心,不是我所有,是为一些琐琐的过去事实,与渺渺茫茫的未来占据了。所谓神知的。清明,与那临事还冷静异常的头脑,只不过是这头脑业已为另一些非眼前的东西而麻木的证明。永远是不能放下“过去”与“未来”。宁愿不要“今天”,这便是有着呆子绰号的我所有的呆处啊!

“乘此三两天中享享福,”这样也想过。而且居然还在想到这样态度以后决定把衣穿好上窦尔墩家中了,当然到后又疲馁下来。既仍旧坐在那白木椅上。便又那样想:“只三天,又何苦来作孽!横顺妻是别人的妻。在一个完全狎熟而无猜疑的爱情生活上,即或我是怎样侥幸也终归无分,何苦一定这样来自缚?且把这想望成为事实,在另一时节,作妻的还不妨于陪到丈夫在一床上睡觉时拿这情形当作有趣笑话讲述,在这两个人像只不过是开了一个小小玩笑,施了一个小小的慷慨一事上,便见到这蒙恩者惶剧无措种种把戏,作夫的不但全无妒嫉心情,对我除了可怜以外便是可笑。……”

我不去,决不。看眼前行事,则尔墩简直便是这样把我估下价值了。好像即或明知我曾同到他夫人,作了许多于丈夫方面不敬的事件,在他亦不过以为我是同妻闹着玩笑而已。

照理是,因为怕尔墩感到妒嫉,所以说离开此地。如今却又想到这完全放任作丈夫的权利为轻视了自己,结果这恋爱只变成一种游戏,也不愿不离开此地了。

人的心情真是一样奇妙的东西。“不恋爱亦难,恋爱亦复难。”把这事看得很重,不敢放肆固然是谨慎处,但到觉到这事应看得很轻,也不能放肆,我的聪明便是我的胡涂,我为这胡涂真觉可哀!

杨志来了,杨雄也来了。杨家将一来我就不能再思索我的事了,一面是正想到太被人把这恋爱轻视是可恼,就让杨志用顶俗套的三句话劝出门到戏场去。

想不到我会同这样两个人去看戏,坐到一条长凳上,挥着扇,还来领受一个茶房头儿模样的汉子作揖打恭,说是久仰。

戏文中所唱的是些什么我全不知道,用心看杨志的脸,则这位都头倒似乎极能得其中三昧,不但是业已采用那穿有圆头青缎京式鞋的脚代为打板的办法,口中也依稀赶得上台前那花旦腔调。戏是一出不知名的戏,情形却如鲁迅先生作《社戏》中情形,唱的只尽唱,唱了半天还不止,且不像北京戏唱三句又喝一口茶。这真是奇怪的事情啊!这样多的人对于这样艺术能了解到连咳嗽也比平时少,单说杨志,就乐此不疲如饮甘露,真奇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