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马拿着话筒却说不出话,像一朵对着另一朵花的花。
1
楚马走下江郎山的时候,靛灰的浓云堆在山口,像封住了道路。这云没有雨,轮廓清晰,被夕照滚上了金边。草绿得沉静,黑而透明的溪水,通往山下客栈的边上。
客栈的发电机八点三十分停止工作,楚马枕着胳膊看星星。正方的窗镶九块玻璃,有的玻璃嵌两颗星,有的一颗也没有。地平线浮着一道茫茫的白光,夜不深。
没有睡意,楚马想起白天的一件事。
琊台边上的草地,一个老头单腿跪地,用照相机拍照。楚马在他身后看半天,也看不出他拍什么。尺把高的野草摇曳,前面是石壁的山体,有什么拍的?老头站不起来,手撑地。楚马扶他。
“您拍什么呢?”
“呵呵。”老头笑,好像听不见问话,捧着镜头摇摇晃晃地走了。复回头看那个地方,白发梳成马尾。
什么?楚马猫腰看。他跪在老头的位置,伸头。
咦?有两朵小花对着,花茎约两厘米,干了,没颜色,透明;像凝视,如耳语。楚马把下颏拄在地上,像猫接近老鼠那样看。一朵花离另一朵花只有一点点远,它们在枯萎前的一刻,有一句话要说?
这是什么话?花话里面是什么词语?这么想当然有点孩子气。楚马站起来,走,迎着大朵的、静止庄重的浓云。
他钦佩梳马尾的老头,挺神,怎么发现的这一对小花?人的视平线在一米六左右,小花才两厘米,挺厉害。这叫什么花呢?楚马没有植物学知识,他是一家服装杂志的编辑,今年二十六岁,第一次到浙江西部的山区旅游。“耳语花”——这是楚马的命名。
星星亮了(像大了一些),夜色用黑挤走了蓝。可惜没用相机把耳语花拍下来,楚马后悔。虽然他不知道拍下来做什么用,也不知道马尾老头拍下来干啥。
放大,1m×1.80m(如果拍得好),像两个孩子问答,像欲言又止,像咫尺天涯,像……楚马想着,睡去。
2
夜里下过一场雨,楚马第二天到山上,耳语花消失。楚马跪着、趴着找,都没有。
这么大的江郎山,不可能只有这两株花。楚马放慢脚步,在路边的草丛里逡巡,眼睛像给土地画格子一样,找花。
之后,他像来到了一个新地方。眼里的山峰、流云不见了,进入微观的草木王国。
一段扁树根露出地面,像人的脚趾,大脚趾粗壮,小趾甚至曲着。有的草叶图案像鬼脸,有的草叶像飞鸟的翅膀。楚马长这么大,头一次看到植物如此美妙,边看边拍照,好几次忘记了“耳语花”。不能忘记,楚马提醒自己。最奇特的收获是捡到一块鹅卵石,上面有一个“文”字,天然的,像“又”字上面加一点,白字,一看就是“文”。天下竟有这种事,看到了,不信也得信。其他收获是在溪边跌一跤,裤子湿了,前额被松枝划一道血痕。
“你找什么?”
楚马吃一惊,见一姑娘双肘趴在廊桥的扶栏上发问,南方口音。
“没找什么。”楚马不习惯跟女孩子说话。
“你是学植物的吗?”姑娘走过来,穿粉白色运动裤,腰上系着橙色上衣,胳膊白净。
“不是。”楚马眼看地面,但进不了草的王国了。
“研究中药?”
楚马想说什么也不是,别问了,但说不出。他小声说:“我拍点小花。”
“什么花?”
楚马笑了,牙齿洁白整齐,下巴有点歪。“有两朵小花,”他伸出两节小拇指肚,“像说话似的,不知道是什么花。”
姑娘很感兴趣:“你说得多有诗意。”楚马收笑。
“咱俩一起找吧。”姑娘说,“做个旅游伙伴,行吗?”
楚马笑了,说不出行还是不行。
3
两个人一起找花,楚马觉得心不静了。他第一次和姑娘在山野漫步,走一会儿,身上累。
“我观察你半天了。”姑娘说。
楚马说:“嗯。”
“你在水边摔了一跤。哈哈……”姑娘大笑。
楚马茫然,不知说什么。
“我看你抱小孩过独木桥,挺有爱心的。”
楚马掐指甲,不知怎么说。
后来,他们到一间茶室休息,正式聊天。这个姑娘挺秀气,弯眉,嘴角涡很深,有笑意。
她说自己是温州人,开一间厂,做小孩子书包拉链的塑料饰物,小熊、小狗呀那些卡通形象。
“产品小,生意不小。”姑娘说,“这样说,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楚马喝茶,他不关心别人的财富。
“生意越好,心里就越窝一股火。”
“什么火?”楚马发问。
“停不下来,没时间生活,没钱。”
“没钱?”楚马疑惑,“你刚才说……”
钱在我的账上、信用卡上、上海买的空房子上,有很多,但钱不花就不是钱。
“嗯,明白了。”
“你说说自己。”姑娘问。
“我叫楚马,哈尔滨人,做杂志编辑。”
“就这些?”
“是。”楚马补充,“我从小就在哈尔滨。”
姑娘仰面大笑,笑过,说:“很少见你这么诚恳的人。你没有苦恼吗?”
“有。”
“什么苦恼?”
“什么……”楚马抬头想,眨眼,记不住了,都是小事。
“你心里很干净。”
楚马开口说:“傻。”
“傻子里的傻子很多,聪明人里的傻子太少了,像你。”姑娘强调后两个字,“谈谈你的生活吧。”
“不。”楚马没想说“不”,但说了出来。
“为什么?”姑娘问。
“我……不认识你。”这也是不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什么?”姑娘有些委屈。
“不是……”楚马解释,“我是说,我们不熟悉。也不是不熟悉,我们才认识,我们……”
“不用说了。”姑娘温和地问,“你说那两朵小花叫什么花?”
“耳语花。”楚马说,这是我瞎起的名。
“什么……语?”
“耳语,两个人说话。”楚马笑了。他一笑就笑透了,没保留。
姑娘若有所思地点头:“我们温州有这种花。”
“是吗?”楚马说,光听说温州出皮鞋、纽扣。
“也有花,有明月清风。”姑娘神色惘然。
“叫耳语花吗?”
“大概是。”
姑娘问楚马还玩几天,他说明天走——这不是实话。她问去不去温州找这种花,楚马说这次不去了——实际想去,但心里有股力量别着他,让他说不出真话。姑娘问他住哪家旅社,他胡乱编了一个。心乱了,楚马说告辞吧。
姑娘看着他:你还没问我名字呢?
楚马垂着头,不敢应答。
“也好。”姑娘大大方方伸出手,再见吧。
楚马手伸进包里,掏出那块石头给姑娘,笑了,牙齿洁白:“送给你。”
姑娘惊讶:“文?”
楚马得意:“捡的,就在那边。”
姑娘两手攥着石头,半晌,开口说:“我姓文。”
“是吗?”该楚马吃惊了,像闯了祸。当他看姑娘咬着下唇冥想时,慌张地说:“我走了。”
慌张伴随着他回到客栈,什么也做不下去,索性启程去邻县——龙游。
在车上,楚马心里不安定。平时他不相信什么传奇故事,和“文”的邂逅里边有一股神秘的东西把他俩捉到一块儿。他害怕这种像爱情的东西突然冒出来,在遥远的南方捣这个鬼。逃吧。
姑娘是好姑娘,但楚马没准备,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包括怎么走路,腰酸腿痛。
不期然,他想起了那两朵花。它们说什么?它们听见了吗?想起这个,楚马心里清亮了,也踏实了。
4
过了大约半年吧,楚马到杂志社上班。
打开晨报,第25版有四分之一版的广告。
文字:耳语花开啦,你听到了吗?
图:两朵小花依偎,距离上差一点点。
更小的字:温州耳语花精灵饰物登陆冰城。
楚马气促,这件事在脑子里急速过了一遍。他不相信传奇故事,他出生在道里区的工人家庭……
楚马把报纸又看一遍,右下角有标识,一块马蹄形的鹅卵石,黑底白字——“文”,像“又”字上面添了一点。
楚马觉得自己像阳光下的雪人那样融化了。他用手机拨报纸上的电话号码。
“嘟……”楚马心跳像砸夯一样。
“喂。”对方是女声。
“我……”嗓子哑了,紧张,“我是楚马,我找……”
“我听出了你的声音。”
“我……”
“你是哈尔滨人,从小就在哈尔滨。”
楚马笑了。
“你听到了耳语花要说的话?”
楚马拿着话筒却说不出话,像一朵对着另一朵花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