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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巴甘的蝴蝶

美好的事物永远不会消失,今生是一样,来生还是一样。我们相信它,还要接受它。这是一只巴甘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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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巴甘长得像女孩,粉红的脸蛋一层黄绒毛,一笑,眼睛像弓弯着。

他家在内蒙古东科尔沁的赫热塔拉村,春冬萧瑟,夏天才像草原。大片绿草上,黄花先开,六个小花瓣贴在地皮上,马都踩不死。铃兰花等到矢车菊开败才绽放。每到这个时候,巴甘比大人还忙,那时他三四岁。他采一朵铃兰花,跑几步蹲下,采红火苗似的萨日朗花,开裆裤鼓出两瓣屁股。

妈妈说:老天爷弄错了,巴甘怎么成了男孩儿呢?他是闺女。

妈妈告诉巴甘不要揪花,“奥布德简休。”蒙古语,疼呢。他把花带土挖出来,浇点水,栽到什么地方。这些地方是箱子里、大舅江其布的烟荷包里、收音机后面,还有西屋的皮靴里。即便到了冬天,屋里也能发现干燥裂了缝的泥蛋蛋,上面有指痕和干得像烟叶一样的小花。

巴甘的父亲敏山被火车撞死了。他和妈妈乌银花一起生活,庄稼活—比如割玉米,由大舅江其布帮助。大舅独身,只有一匹三岁的雪青毛骗马。妈妈死后,大舅搬过来和巴甘过。

妈妈得的不知是什么病。其实巴甘不知什么叫“病”妈妈躺在炕上,什么活都不干,天天如此,额头上蒙一块折叠的蓝色湿毛巾。许多人陆陆续续看望她,包括从来没见过的,穿一件可笑的红风衣的八十岁的老太太,穿旧铁路制服的人,手指肚裂口贴满白色胶布的人。这些人拿来点心匣子,自己家种的西红柿,拿来斯琴毕力格的歌唱磁带。妈妈像看不见,平时别说点心,就是塑料的绿发夹,她也惊喜地捧在手里。

“巴甘,拿过去吃吧。”妈妈指着嫦娥图案的点心盒子,说罢阖目。不管这些人什么时间进来,什么时间走,也不管他们临走时久久凝视的目光。巴甘坐在红堂柜下面的小板凳上,用草茎编辫子。耳听大人说话,听不懂。有时妈妈和大舅说话,把巴甘撵出屋。他偷听,妈妈哭,一声盖过一声,舅舅无语。这就是“病”?

晚上,巴甘躺在妈妈身边。妈妈摸他头顶的两个旋儿,看他耳朵、鼻子,捏他的小胖手指。

巴甘,妈妈要走了。

到哪里?

妈妈到了那个地方,就不再回来了。

巴甘警惕地坐起身。

“巴甘,每个人都有一天要出远门,去一个地方。爸爸不是这样的吗?”

巴甘问:“那么,我要去哪里?”

你哪里也不去,和大舅在一起。我走了之后,每年夏天变成蝴蝶,来看你。

变成蝴蝶?妈妈这么神奇,她原来为什么不说呢?

“我可以告诉别人吗?”巴甘问。

妈妈摇头。过一会儿,说:“有一天,村里人来咱们家,把我抬走。那时候我已经不说话了,也不睁眼睛。你不要哭,也不要喊我。我不是能变成蝴蝶吗?”

“变成蝴蝶就说不出话?”

妈妈躺着点头,泪从眼角拉成长条流进耳朵。

她说得真准。有一天,家里来了很多人,邻居桑杰的奶奶带巴甘到西屋,抱着他。他们把妈妈抬出去,在外面,有人掀开她脸上的纱巾。妈妈的脸太白了。人们忙乱,雨靴踩得到处是泥,江其布舅舅蹲着,用手捏巴甘颤抖的肩头。

2

从那个时候起,赫热塔拉开始旱。牧民们觉得今年旱了,明年一定不旱,但年年都旱。种地的时候,撒不上种子,没雨。草长得不好,放羊的人把羊赶了很远,还吃不饱,反把膘走丢了。草少了,沙子多起来。沙堆像开玩笑一样突然出现在公路上,或者堆在桑杰家的房后。小孩子高兴,光着腚从上面滑下来,用胳膊掏洞。里边的沙子湿润深黄,可以I成团。村里有好几家搬走了,到草场好的地方。

巴甘看不到那么多的花了。过去,洼地要么有深绿的草,要么在雨后长蘑菇,一定有花。现在全是沙子,也看不到蝴蝶。原来,它们在夏季的早晨飘过来、飘过去,像纸屑被鼓风机吹得摇晃。妈妈变成蝴蝶之后,要用多长时间才飞回赫热塔拉呢?中途累了,也许要歇一歇,在通辽或郑家屯。也许它见到河里的云彩,以为是真云彩,钻进去睡一会儿,结果被水冲走了。

那年敖包节过后,巴甘坐舅舅的马车拉化肥,在老哈河泵站边上看见蝴碟。他已经十多岁了,跳下马车,追那只紫色的蝴蝶。舅舅喊:

巴甘!巴甘!

喊声越来越远,蝴蝶在沙丘上飞,然后穿过一片蓬蓬柳。它好像在远方,一会儿又出现在眼前。巴甘不动了,看见它往远处飞,一闪一闪,像树叶子。

后来,他们俩把家搬到奈曼塔拉,舅舅给一个朝鲜人种水稻,他读小学三年级。

这里的学校全是红砖大瓦房,有升国旗的旗杆,玻璃完好,冬天也不冷。学校有一位青年志愿者,女的,金发黄皮靴,叫文小山,香港人。文老师领他们班的孩子到野外唱歌,夜晚点着w火讲故事。大家都喜欢她,和她包里无穷无尽的好东西:塑料的扛机枪的小人、指甲油、米老鼠形的圆珠笔、口香糖、闪光眼影、藏羚羊画片。每样东西文老师都有好多个,放在一个牛仔背包里。她时刻背着这个包,遇到谁表现好—比如敢大声念英语单词,便拉开包,拿一样东西奖励。

有一天下午,文老师拿来一卷挂图,用按钉钉在黑板上。

“同学们,”文老师指着图,“这是什么?”

“蝴蝶。”众声说。

蝴蝶铺翅,黄翅带黑边儿,两个触须也是黑的。

“这是什么?”

蛆虫。

“对。这个呢?”她指一个像栗子带尖的东西。“这是蛹。同学们,我们看到的美丽的蝴蝶,其实是由蛹变的。你别看蛆虫和蛹很丑,但变成了蝴蝶之后……”

“你胡说!”巴甘站起来,愤怒地指文老师。

文老师一愣,说:巴甘,发言请举手。坐下。

巴甘坐下,咬下嘴唇。

“蛹在什么时候会变成蝴蝶呢?春天。大地复苏……”

巴甘冲上讲台,一口咬住文老师胳膊。

“哎哟!”文老师大叫,教室乱了。巴甘在区嘉布的耳光下松开嘴,文老师捧胳膊看带血的牙痕,哭了。巴甘把挂图扯下,撕烂,在脚下踩,鼻子淌着血。区嘉布的衣裳扣子被扯掉,几个女生惊恐地抱在一起。

“索耶略铁米?(疯了吗?)”校长来到,他用手戳巴甘额头。巴甘后仰坐地。他把巴甘拎起来,再戳。“索耶略铁介(疯了)!”巴甘坐地。

校长向文老师赔笑,用嘴吹她胳膊上的牙痕。向文老师赔笑的还有江其布舅舅,他把一只羊牵来送给了文老师。校长经过调查,巴甘并没有被疯狗咬过,告诉文老师不用害怕。巴甘被开除了。

一天晚上,文老师来到巴甘家,背着那个包。她让江其布舅舅和黄狗出去呆一会儿,她要和巴甘单独谈一谈。

“孩子,你一定有心结。”文老师蹲下,伸出绑着绷带的手摸巴甘的脸,“告诉老师,蝴蝶怎么了?”

蝴蝶?蝴蝶从很远的地方飞过来,也许是锡林郭勒草原,姥姥家就在那里。蝴蝶在萨日朗的花瓣里喝水,然后洗脸,接着飞。太阳晒的时候,它躲在白桦树的叶子下面凉快一下,太阳落山之后再飞。在满天星光之下,蝴蝶像一个精灵,它要么是玉白色,也许是紫水晶色……

“蝴蝶让你想起了什么,孩子?”

巴甘摇头。

文老师叹口气,她从包里拿出一双白球鞋,皮的,蓝鞋带儿,给巴甘。

巴甘摇头。他的黄胶鞋已经烂了,胶皮没烂,帆布的帮露出肉来。他没鞋带儿,麻绳从脚底板系到脚背。

文老师把新鞋放到炕上,巴甘抓起来塞进她包里。

文老师走出门,见江其布纯朴可怜的笑脸,再看巴甘。她说:蝴蝶是美丽的。巴甘,但愿我没有伤害你,上学去吧。巴甘回到学校。

3

巴甘到了初一年级的时候,成了旗一中的名人。在自治区中学生数学竞赛中,他获得了第三名,成为邵逸夫奖学金获得者。

暑假时,盟里组织一个优秀学生夏令营去青岛,包括巴甘。青岛好,房子从山上盖到山下,屋顶红色,而沙滩白得像倒满了面粉,海水冲过来上岸,又退回去。

夏令营最后一天的活动是参观黄海大学。楼房外墙爬满了常春藤,除了路,地上全有草,比草原的绿色还多。食堂的椅子都是固定的,用屁股蹭,椅子也不会发出声响。吃什么自己拿盘子盛,把鸡翅、烧油菜和烧大虾端到座位上吃。吃完,铁盘子扔进一个红塑料大桶。

吃完饭,他们参观生物馆。

像一艘船似的鲸鱼骨架、猛犸的牙齿、猫头鹰和狐狸的标本,巴甘觉得这其实是一个动物园,但动物不动。当然,鱼在动,像化了彩妆的鱼不知疲倦地游过来游过去,背景有灯。最后,他们来到昆虫标本室。

蝴蝶!大玻璃柜子里粘满了蝴蝶。大的像豆角叶子那样,小的像钮扣,有的蝴蝶翅膀上长出一对圆溜溜的眼睛。巴甘心里咚咚跳。讲解的女老师拿一根木棍,讲西双版纳小灰蝶,墨西哥君主斑蝶,凤眼蛱蝶……巴甘走出屋,靠在墙上。

蝴蝶什么时候到了这里?是因为青岛有海么?赫热塔拉和奈曼塔拉已经好多年没有蝴蝶了。蝴蝶迷路了,它们飞到海边,往前飞不过去了,落在礁石上,像海礁开的花。

夏令营的人走出来,没人发现他。巴甘看见拿木棍的女老师。他走过去,鞠一躬。老师点头,看这个戴着“哲里木盟”字样红帽的孩子。

巴甘把兜里的钱掏出来,有纸币和用手绢包的硬币,捧给她。

“老师,求您一件事,请把它们放了吧!”

“什么?你是内蒙古的孩子吧?”

“放了吧!让它们飞回草原去。”

“放什么?”

“蝴蝶。”

女老师意外,笑了,看巴甘脸涨得通红,脸有怒意并有泪水,止笑,拉起他的手进屋,一言不发看着他。

巴甘沉默了一阵儿,一股脑把话说了出来。妈妈被抬出去,外面下着雨,桑杰的奶奶用手捂着他的眼睛。每个人最终都要去一个地方吗?要变成一样东西吗?

女老师用手绢揩拭泪水。等巴甘说完,她从柜里拿出一个木盒。“你叫什么名字?”

“巴甘。”

“这个送你。”女老师手里的水晶嵌着一只美丽的蝴蝶,紫色镶金纹。“是昆山紫凤蝶。”她把水晶蝶放进木盒给巴甘,眼睛红着,鼻尖也有点红。她说:美好的事物永远不会消失,今生是一样,夹生还是一样。我们相信它,还要接受它。这是一只巴甘的蝴蝶。

窗外人喊:“巴甘,你在哪儿?车要开了……”